來源:網絡資源 2009-11-17 10:15:25
一想到那個老者與小馬兒,祥子就把一切的希望都要放下,而想樂一天是一天吧,干嗎成天際咬著牙跟自己過不去呢?!窮人的命、他似乎看明白了,是棗核兒兩頭尖:幼小的時候能不餓死,萬幸;到老了能不餓死,很難。只有中間的一段,年輕力壯,不怕饑飽勞碌,還能象個人兒似的。在這一段里,該快活快活的時候還不敢去干,地道的傻子;過了這村便沒有這店!這么一想,他連虎妞的那回事兒都不想發愁了。
及至看到那個悶葫蘆罐兒,他的心思又轉過來。不,不能隨便;只差幾十塊錢就能買上車了,不能前功盡棄;至少也不能把罐兒里那點積蓄瞎扔了,那么不容易省下來的!還是得往正路走,一定!可是,虎妞呢?還是沒辦法,還是得為那個可恨的二十七發愁。
愁到了無可如何,他抱著那個瓦罐兒自言自語的嘀咕:愛怎樣怎樣,反正這點錢是我的!誰也搶不了去!有這點錢,祥子什么也不怕!招急了我,我會跺腳一跑,有錢,腿就會活動!
街上越來越熱鬧了,祭灶的糖瓜擺滿了街,走到哪里也可以聽到“‘U糖來,’U糖”的聲音。祥子本來盼著過年,現在可是一點也不起勁《圣經》中所說的一種威力無比的海獸。霍布斯以此比喻君主,街上越亂,他的心越緊,那可怕的二十七就在眼前了!他的眼陷下去,連臉上那塊疤都有些發暗。拉著車,街上是那么亂,地上是那么滑,他得分外的小心。心事和留神兩氣夾攻,他覺得精神不夠用的了,想著這個便忘了那個,時常忽然一驚,身上癢刺刺的象小孩兒在夏天炸了痱子似的。
祭灶那天下午,溜溜的東風帶來一天黑云。天氣忽然暖了一些。到快掌燈的時候,風更小了些,天上落著稀疏的雪花。賣糖瓜的都著了急,天暖,再加上雪花,大家一勁兒往糖上撒白土子,還怕都粘在一處。雪花落了不多,變成了小雪粒,刷刷的輕響,落白了地。七點以后,鋪戶與人家開始祭灶,香光炮影之中夾著密密的小雪,熱鬧中帶出點陰森的氣象。街上的人都顯出點驚急的樣子,步行的,坐車的,都急于回家祭神,可是地上濕滑,又不敢放開步走。賣糖的小販急于把應節的貨物揈出去,上氣不接下氣的喊叫,聽著怪震心的。
大概有九點鐘了,祥子拉著曹先生由西城回家。過了西單牌樓那一段熱鬧街市,往東入了長安街,人馬漸漸稀少起來。坦平的柏油馬路上鋪著一層薄雪,被街燈照得有點閃眼。偶爾過來輛汽車,燈光遠射,小雪粒在燈光里帶著點黃亮,象灑著萬顆金砂?斓叫氯A門那一帶,路本來極寬,加上薄雪,更教人眼寬神爽,而且一切都仿佛更嚴肅了些。“長安牌樓”,新華門的門樓,南海的紅墻,都戴上了素冠,配著朱柱紅墻,靜靜的在燈光下展示著故都的尊嚴。此時此地,令人感到北平仿佛并沒有居民,直是一片瓊宮玉宇,只有些老松默默的接著雪花。祥子沒工夫看這些美景,一看眼前的“玉路”,他只想一步便跑到家中;那直,白,冷靜的大路似乎使他的心眼中一直的看到家門?墒撬荒芸炫,地上的雪雖不厚,但是拿腳,一會兒鞋底上就粘成一厚層;跺下去,一會兒又粘上了。霰粒非常的小,可是沉重有分量,既拿腳,又迷眼,他不能飛快的跑。雪粒打在身上也不容易化,他的衣肩上已積了薄薄的一層,雖然不算什么,可是濕淥淥的使他覺得別扭。這一帶沒有什么鋪戶,可是遠處的炮聲還繼續不斷,時時的在黑空中射起個雙響或五鬼鬧判兒。火花散落,空中越發顯著黑,黑得幾乎可怕。他聽著炮聲,看見空中的火花與黑暗,他想立刻到家?墒撬桓曳砰_了腿,別扭!
更使他不痛快的是由西城起,他就覺得后面有輛自行車兒跟著他。到了西長安街,街上清靜了些,更覺出后面的追隨——車輛軋著薄雪,雖然聲音不大南宋初年,《太極圖說》有兩個版本,一本作“無極而太極”;,可是覺得出來。祥子,和別的車夫一樣,最討厭自行車。汽車可惡,但是它的聲響大,老遠的便可躲開。自行車是見縫子就鉆,而且東搖西擺,看著就眼暈。外帶著還是別出錯兒,出了錯兒總是洋車夫不對,巡警們心中的算盤是無論如何洋車夫總比騎車的好對付,所以先派洋車夫的不是。好幾次,祥子很想抽冷子閘住車,摔后頭這小子一交。但是他不敢,拉車的得到處忍氣。每當要跺一跺鞋底兒的時候,他得喊聲:“閘。”到了南海前門,街道是那么寬,那輛腳踏車還緊緊的跟在后面。祥子更上了火,他故意的把車停住了,撢了撢身上的雪。他立住,那輛自行車從車旁蹭了過去。車上的人還回頭看了看。祥子故意的磨煩,等自行車走出老遠才抄起車把來,罵了句:“討厭!”曹先生的“人道主義”使他不肯安那御風的棉車棚子,就是那帆布車棚也非到趕上大雨不準支上,為是教車夫省點力氣。這點小雪,他以為沒有支起車棚的必要,況且他還貪圖著看看夜間的雪景呢。他也注意到這輛自行車,等祥子罵完,他低聲的說,“要是他老跟著,到家門口別停住,上黃化門左先生那里去;別慌!”
祥子有點慌。他只知道騎自行車的討厭,還不曉得其中還有可怕的——既然曹先生都不敢家去,這個家伙一定來歷不小!他跑了幾十步,便追上了那個人;故意的等著他與曹先生呢。自行車把祥子讓過去,祥子看了車上的人一眼。一眼便看明白了,偵緝隊上的。他常在茶館里碰到隊里的人,雖然沒說過話兒,可是曉得他們的神氣與打扮。這個的打扮,他看著眼熟:青大襖,呢帽,帽子戴得很低。
到了南長街口上,祥子乘著拐彎兒的機會,向后溜了一眼,那個人還跟著呢。他幾乎忘了地上的雪,腳底下加了勁。直長而白亮的路,只有些冷冷的燈光,背后追著個偵探!祥子沒有過這種經驗,他冒了汗。到了公園后門,他回了回頭,還跟著呢!到了家門口,他不敢站住,又有點舍不得走;曹先生一聲也不響,他只好繼續往北跑。一氣跑到北口,自行車還跟著呢!他進了小胡同,還跟著!出了胡同,還跟著!上黃化門去,本不應當進小胡同,直到他走到胡同的北口才明白過來,他承認自己是有點迷頭,也就更生氣。跑到景山背后,自行車往北向后門去了。祥子擦了把汗。雪小了些,可是雪粒中又有了幾片雪花。祥子似乎喜愛雪花,大大方方的在空中飛舞,不象雪粒那么使人別氣。他回頭問了聲:“上哪兒,先生?”
“還到左宅。有人跟你打聽我,你說不認識!”
“是啦!”祥子心中打開了鼓,可是不便細問。
到了左家,曹先生叫祥子把車拉進去,趕緊關上門。曹先生還很鎮定,可是神色不大好看。囑咐完了祥子,他走進去。祥子剛把車拉進門洞來,放好,曹先生又出來了,同著左先生;祥子認識,并且知道左先生是宅上的好朋友。“祥子,”曹先生的嘴動得很快,“你坐汽車回去。告訴太太我在這兒呢。教她們也來,坐汽車來,另叫一輛,不必教你坐去的這輛等著。明白?好!告訴太太帶著應用的東西,和書房里那幾張畫兒。聽明白了?我這就給太太打電話,為是再告訴你一聲,怕她一著急,把我的話忘了,你好提醒她一聲。”
“我去好不好?”左先生問了聲。
“不必!剛才那個人未必一定是偵探,不過我心里有那回事兒,不能不防備一下。你先叫輛汽車來好不好?”左先生去打電話叫車。曹先生又囑咐了祥子一遍:“汽車來到,我這給了錢。教太太快收拾東西;別的都不要緊,就是千萬帶著小孩子的東西,和書房里那幾張畫,那幾張畫!等太太收拾好,教高媽打電要輛車,上這兒來。這都明白了?等她們走后,你把大門鎖好,搬到書房去睡,那里有電話。你會打電?”
“不會往外打,會接。”其實祥子連接電話也不大喜歡,不過不愿教曹先生著急,只好這么答應下。
“那就行!”曹先生接著往下說,說得還是很快:“萬一有個動靜,你別去開門!我們都走了,剩下你一個,他們決不放手你!見事不好的話,你滅了燈,打后院跳到王家去。王家的人你認得?對!在王家藏會兒再走。我的東西,你自己的東西都不用管,跳墻就走,省得把你拿了去!你若丟了東西,將來我賠上。先給你這五塊錢拿著。好,我去給太太打電話,回頭你再對她說一遍。不必說拿人,剛才那個騎車的也許是偵探,也許不是;你也先別著慌!”
祥子心中很亂,好象有許多要問的話,可是因急于記住曹先生所囑咐的,不敢再問。
汽車來了,祥子楞頭磕腦的坐進去。雪不大不小的落著,車外邊的東西看不大真,他直挺著腰板坐著,頭幾乎頂住車棚。他要思索一番,可是眼睛只顧看車前的紅箭頭,紅得那么鮮靈可愛。駛車的面前的那把小刷子,自動的左右擺著,刷去玻璃上的哈氣,也頗有趣。剛似乎把這看膩了,車已到了家門,心中怪不得勁的下了車。
剛要按街門的電鈴,象從墻里鉆出個人來似的,揪住他的腕子。祥子本能的想往出奪手,可是已經看清那個人,他不動了,正是剛才騎自行車的那個偵探。
“祥子,你不認識我了?”偵探笑著松了手。
祥子咽了口氣,不知說什么好。
“你不記得當初你教我們拉到西山去?我就是那個孫排長。想起來了吧?”
“啊,孫排長!”祥子想不起來。他被大兵們拉到山上去的時候,顧不得看誰是排長,還是連長。
“你不記得我,我可記得你;你臉上那塊疤是個好記號。我剛才跟了你半天,起初也有點不敢認你,左看右看,這塊疤不能有錯!”
“有事嗎?”祥子又要去按電鈴。
“自然是有事,并且是要緊的事!咱們進去說好不好!”孫排長——現在是偵探——伸手按了鈴。
“我有事!”祥子的頭上忽然冒了汗,心里發著狠兒說:“躲他還不行呢,怎能往里請呢!”
“你不用著急,我來是為你好!”偵探露出點狡猾的笑意。趕到高媽把門開開,他一腳邁進去:“勞駕勞駕!”沒等祥子和高媽過一句話,扯著他便往里走,指著門房:“你在這兒住?”進了屋,他四下里看了一眼:“小屋還怪干凈呢!你的事兒不壞!”
“有事嗎?我忙!”祥子不能再聽這些閑盤兒。“沒告訴你嗎,有要緊的事!”孫偵探還笑著,可是語氣非常的嚴厲。“干脆對你說吧,姓曹的是亂黨,拿住就槍斃,他還是跑不了!咱們總算有一面之交,在兵營里你伺候過我;再說咱們又都是街面上的人,所以我擔著好大的處分來給你送個信!你要是晚跑一步,回來是堵窩兒掏,誰也跑不了。咱們賣力氣吃飯,跟他們打哪門子掛誤官司?這話對不對?”
“對不起人呀!”祥子還想著曹先生所囑托的話。“對不起誰呀?”孫偵探的嘴角上帶笑,而眼角棱棱著。“禍是他們自己闖的,你對不起誰呀?他們敢作敢當,咱們跟著受罪,才合不著!不用說別的,把你圈上三個月,你野鳥似的慣了,楞教你坐黑屋子,你受得了受不了?再說,他們下獄,有錢打點,受不了罪;你呀,我的好兄弟,手里沒硬的,準拴在尿桶上!這還算小事,碰巧了他們花錢一運動,鬧個幾年徒刑;官面上交待不下去,要不把你墊了背才怪。咱們不招誰不惹誰的,臨完上天橋吃黑棗,冤不冤?你是明白人,明白人不吃眼前虧。對得起人嘍,又!告訴你吧,好兄弟,天下就沒有對得起咱們苦哥兒們的事!”
祥子害了怕。想起被大兵拉去的苦處,他會想象到下獄的滋味。“那么我得走,不管他們?”
“你管他們,誰管你呢?!”
祥子沒話答對。楞了會兒,連他的良心也點了頭:“好,我走!”
“就這么走嗎?”孫偵探冷笑了一下。
祥子又迷了頭。
“祥子,我的好伙計!你太傻了!憑我作偵探的,肯把你放了走?”
“那——”祥子急得不知說什么好了。
“別裝傻!”孫偵探的眼盯住祥子的:“大概你也有個積蓄,拿出來買條命!我一個月還沒你掙的多,得吃得穿得養家,就仗著點外找兒,跟你說知心話!你想想,我能一撒巴掌把你放了不能?哥兒們的交情是交情,沒交情我能來勸你嗎?可是事情是事情,我不圖點什么,難道教我一家子喝西北風?外場人用不著費話,你說真的吧!”
“得多少?”祥子坐在了床上。
“有多少拿多少,沒準價兒!”
“我等著坐獄得了!”
“這可是你說的?可別后悔?”孫偵探的手伸入棉袍中,“看這個,祥子!我馬上就可以拿你,你要拒捕的話,我開槍!我要馬上把你帶走,不要說錢呀,連你這身衣裳都一進獄門就得剝下來。你是明白人,自己合計合計得了!”“有工夫擠我,干嗎不擠擠曹先生?”祥子吭吃了半天才說出來。
“那是正犯,拿住呢有點賞,拿不住擔‘不是’。你,你呀,我的傻兄弟,把你放了象放個屁;把你殺了象抹個臭蟲!拿錢呢,你走你的;不拿,好,天橋見!別麻煩,來干脆的,這么大的人!再說,這點錢也不能我一個人獨吞了,伙計們都得沾補點兒,不定分上幾個子兒呢。這么便宜買條命還不干,我可就沒了法!你有多少錢?”
祥子立起來,腦筋跳起多高,攥上了拳頭。
“動手沒你的,我先告訴你,外邊還有一大幫人呢!快著,拿錢!我看面子,你別不知好歹!”孫偵探的眼神非常的難看了。
“我招誰惹誰了?!”祥子帶著哭音,說完又坐在床沿上。“你誰也沒招;就是碰在點兒上了!人就是得胎里富,咱們都是底兒上的。什么也甭再說了!”孫偵探搖了搖頭,似有無限的感慨。“得了,自當是我委屈了你,別再磨煩了!”
祥子又想了會兒,沒辦法。他的手哆嗦著,把悶葫蘆罐兒從被子里掏了出來。
“我看看!”孫偵探笑了,一把將瓦罐接過來,往墻上一碰。
祥子看著那些錢灑在地上,心要裂開。
“就是這點?”
祥子沒出聲,只剩了哆嗦。
“算了吧!我不趕盡殺絕,朋友是朋友。你可也得知道,這些錢兒買一條命,便宜事兒!”
祥子還沒出聲,哆嗦著要往起裹被褥。
“那也別動!”
“這么冷的……”祥子的眼瞪得發了火。
“我告訴你別動,就別動!滾!”
祥子咽了口氣,咬了咬嘴唇,推門走出來。
祥子想找個地方坐下,把前前后后細想一遍,哪怕想完只能哭一場呢,也好知道哭的是什么;事情變化得太快了,他的腦子已追趕不上。沒有地方給他坐,到處是雪。小茶館們已都上了門,十點多了;就是開著,他也不肯進去,他愿意找個清靜地方,他知道自己眼眶中轉著的淚隨時可以落下來。既沒地方坐一坐,只好慢慢的走吧;可是,上哪里去呢?這個銀白的世界,沒有他坐下的地方,也沒有他的去處;白茫茫的一片,只有餓著肚子的小鳥,與走投無路的人,知道什么叫作哀嘆。
上哪兒去呢?這就成個問題,先不用想到別的了!下小店?不行!憑他這一身衣服,就能半夜里丟失點什么,先不說店里的虱子有多么可怕。上大一點的店?去不起,他手里只有五塊錢,而且是他的整部財產。上澡堂子?十二點上門,不能過夜。沒地方去。
因為沒地方去,才越覺得自己的窘迫。在城里混了這幾年了,只落得一身衣服,和五塊錢;連被褥都混沒了!由這個,他想到了明天,明天怎辦呢?拉車,還去拉車,哼,拉車的結果只是找不到個住處,只是剩下點錢被人家搶了去!作小買賣,只有五塊錢的本錢,而連挑子扁擔都得現買,況且哪個買賣準能掙出嚼谷呢?拉車可以平地弄個三毛四毛的,作小買賣既要本錢,而且沒有準能賺出三餐的希望。等把本錢都吃進去,再去拉車,還不是脫了褲子放屁,白白賠上五塊錢?這五塊錢不能輕易放手一角一分,這是最后的指望!當仆人去,不在行:伺候人,不會;洗衣裳作飯,不會!什么也不行,什么也不會,自己只是個傻大黑粗的廢物!
不知不覺的,他來到了中海。到橋上,左右空曠,一眼望去,全是雪花。他這才似乎知道了雪還沒住展的趨勢,表現為和邏輯實證主義合流,具有了邏輯主義的,摸一摸頭上,毛線織的帽子上已經很濕。橋上沒人,連崗警也不知躲在哪里去了,有幾盞電燈被雪花打的仿佛不住的眨眼。祥子看看四外的雪,心中茫然。
他在橋上立了許久,世界象是已經死去,沒一點聲音,沒一點動靜,灰白的雪花似乎得了機會,慌亂的,輕快的,一勁兒往下落,要人不知鬼不覺的把世界埋上。在這種靜寂中,祥子聽見自己的良心的微語。先不要管自己吧,還是得先回去看看曹家的人。只剩下曹太太與高媽,沒一個男人!難道那最后的五塊錢不是曹先生給的么?不敢再思索,他拔起腿就往回走,非常的快。
門外有些腳印,路上有兩條新印的汽車道兒。難道曹太太已經走了嗎?那個姓孫的為什么不拿她們呢?
不敢過去推門,恐怕又被人捉住。左右看,沒人,他的心跳起來,試試看吧斯》兩文,作為代序。選集采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的,反正也無家可歸,被人逮住就逮住吧。輕輕推了推門,門開著呢。順著墻根走了兩步,看見了自己屋中的燈亮兒,自己的屋子!他要哭出來。彎著腰走過去,到窗外聽了聽,屋內咳嗽了一聲,高媽的聲音!他拉開了門。“誰?喲,你!可嚇死我了!”高媽捂著心口,定了定神,坐在了床上。“祥子,怎么回事呀?”
祥子回答不出,只覺得已經有許多年沒見著她了似的,心中堵著一團熱氣。
“這是怎么啦?”高媽也要哭的樣子的問:“你還沒回來,先生打來電,叫我們上左宅,還說你馬上就來。你來了,不是我給你開的門嗎?我一瞧,你還同著個生人,我就一言沒發呀,趕緊進去幫助太太收拾東西。你始終也沒進去。黑燈下火的教我和太太瞎抓,少爺已經睡得香香的,生又從熱被窩里往外抱。包好了包,又上書房去摘畫兒,你是始終不照面兒,你是怎么啦?我問你!糙糙的收拾好了,我出來看你,好,你沒影兒啦!太太氣得——一半也是急得——直哆嗦。我只好打電叫車吧?墒俏覀儾荒芫瓦@么‘空城計’,全走了哇。好,我跟太太橫打了鼻梁①,我說太太走吧,我看著。祥子回來呢,我馬上趕到左宅去;不回來呢,我認了命!這是怎會說的!你是怎回事,說呀!”
祥子沒的說。
“說話呀!楞著算得了事嗎?到底是怎回事?”
“你走吧!”祥子好容易找到了一句話:“走吧!”“你看家?”高媽的氣消了點。
“見了先生,你就說,偵探逮住了我,可又,可又,沒逮住我!”
“這象什么話呀?”高媽氣得幾乎要笑。
“你聽著!”祥子倒掛了氣:“告訴先生快跑,偵探說了,準能拿住先生。左宅也不是平安的地方。快跑!你走了,我跳到王家去,睡一夜。我把這塊的大門鎖上。明天,我去找我的事。對不起曹先生!”
“越說我越胡涂!”高媽嘆了口氣。“得啦,我走,少爺還許凍著了呢,趕緊看看去!見了先生,我就說祥子說啦,教先生快跑。今個晚上祥子鎖上大門,跳到王家去睡;明天他去找事。是這么著不是?”
祥子萬分慚愧的點了點頭。
高媽走后,祥子鎖好大門,回到屋中。破悶葫蘆罐還在地上扔著,他拾起塊瓦片看了看,照舊扔在地上。床上的鋪蓋并沒有動。奇怪,到底是怎回事呢?難道孫偵探并非真的偵探?不能!曹先生要是沒看出點危險來,何至于棄家逃走?不明白!不明白!他不知不覺的坐在了床沿上。剛一坐下,好似驚了似的又立起來。不能在此久停!假若那個姓孫的再回來呢?!心中極快的轉了轉:對不住曹先生,不過高媽帶回信去教他快跑,也總算過得去了。論良心,祥子并沒立意欺人,而且自己受著委屈。自己的錢先丟了,沒法再管曹先生的。自言自語的,他這樣一邊叨嘮,一邊兒往起收拾鋪蓋。
扛起鋪蓋,滅了燈,他奔了后院。把鋪蓋放下,手扒住墻頭低聲的叫:“老程!老程!”老程是王家的車夫。沒人答應,祥子下了決心,先跳過去再說。把鋪蓋扔過去,落在雪上,沒有什么聲響。他的心跳了一陣。緊跟著又爬上墻頭,跳了過去。在雪地上拾起鋪蓋,輕輕的去找老程。他知道老程的地方。大家好象都已睡了,全院中一點聲兒也沒有。祥子忽然感到作賊并不是件很難的事,他放了點膽子,腳踏實地的走,雪很瓷實,發著一點點響聲。找到了老程的屋子,他咳嗽了一聲。老程似乎是剛躺下:“誰?”
“我,祥子!你開開門!”祥子說得非常的自然,柔和,好象聽見了老程的聲音,就象聽見個親人的安慰似的。老程開了燈,披著件破皮襖,開了門:“怎么啦?祥子!三更半夜的!”
祥子進去,把鋪蓋放在地上,就勢兒坐在上面,又沒了話。
老程有三十多歲,臉上與身上的肉都一疙瘩一塊的,硬得出棱兒。平日,祥子與他并沒有什么交情,不過是見面總點頭說話兒。有時候,王太太與曹太太一同出去上街,他倆更有了在一處喝茶與休息的機會。祥子不得不佩服老程,老程跑得很快,可是慌里慌張,而且手老拿不穩車把似的。在為人上,老程雖然怪好的,可是有了這個缺點,祥子總不能完全欽佩他。
今天,祥子覺得老程完全可愛了。坐在那兒,說不出什么來,心中可是感激,親熱。剛才,立在中海的橋上;現在,與個熟人坐在屋里;變動的急劇,使他心中發空;同時也發著些熱氣。
老程又鉆到被窩中去,指著破皮襖說:“祥子抽煙吧,兜兒里有,別野的。”別墅牌的煙自從一出世就被車夫們改為“別野”的。
祥子本不吸煙,這次好似不能拒絕,拿了支煙放在唇間吧唧著。
“怎么啦?”老程問:“辭了工?”
“沒有,”祥子依舊坐在鋪蓋上,“出了亂子!曹先生一家子全跑啦,我也不敢獨自看家!”
“什么亂子?”老程又坐起來。
“說不清呢,反正亂子不小,連高媽也走了!”“四門大開,沒人管?”
“我把大門給鎖上了!”
“哼!”老程尋思了半天,“我告訴王先生一聲兒去好不好?”說著,就要披衣裳。
“明天再說吧,事情簡直說不清!”祥子怕王先生盤問他。
祥子說不清的那點事是這樣:曹先生在個大學里教幾點鐘功課。學校里有個叫阮明的學生,一向跟曹先生不錯,時常來找他談談。曹先生是個社會主義者,阮明的思想更激烈,所以二人很說得來。不過,年紀與地位使他們有點小沖突:曹先生以教師的立場看,自己應當盡心的教書,而學生應當好好的交待功課,不能因為私人的感情而在成績上馬馬虎虎。在阮明看呢,在這種破亂的世界里,一個有志的青年應當作些革命的事業,功課好壞可以暫且不管。他和曹先生來往,一來是為彼此還談得來,二來是希望因為感情而可以得到夠升級的分數,不論自己的考試成績壞到什么地步。亂世的志士往往有些無賴,歷史上有不少這樣可原諒的例子。
到考試的時候,曹先生沒有給阮明及格的分數。阮明的成績,即使曹先生給他及格,也很富余的夠上了停學?墒撬貏e的恨曹先生。他以為曹先生太不懂面子;面子,在中國是與革命有同等價值的。因為急于作些什么,阮明輕看學問。因為輕看學問,慢慢他習慣于懶惰,想不用任何的勞力而獲得大家的欽佩與愛護;無論怎說,自己的思想是前進的呀!曹先生沒有給他及格的分數,分明是不了解一個有志的青年;那么,平日可就別彼此套近乎呀!既然平日交情不錯,而到考試的時候使人難堪,他以為曹先生為人陰險。成績是無可補救了,停學也無法反抗,他想在曹先生身上泄泄怒氣。既然自己失了學,那么就拉個教員來陪綁。這樣,既能有些事作,而且可以表現出自己的厲害。阮明不是什么好惹的!況且,若是能由這回事而打入一個新團體去,也總比沒事可作強一些。
他把曹先生在講堂上所講的,和平日與他閑談的,那些關于政治與社會問題的話編輯了一下,到黨部去告發——曹先生在青年中宣傳過激的思想。
曹先生也有個耳聞,可是他覺得很好笑。他知道自己的那點社會主義是怎樣的不徹底,也曉得自己那點傳統的美術愛好是怎樣的妨礙著激烈的行動?尚,居然落了個革命的導師的稱號!可笑,所以也就不大在意,雖然學生和同事的都告訴他小心一些。鎮定并不能——在亂世——保障安全。寒假是肅清學校的好機會,偵探們開始忙著調查與逮捕。曹先生已有好幾次覺得身后有人跟著。身后的人影使他由嬉笑改為嚴肅。他須想一想了:為造聲譽,這是個好機會;下幾天獄比放個炸彈省事,穩當,而有同樣的價值。下獄是作要人的一個資格?墒牵豢。他不肯將計就計的為自己造成虛假的名譽。憑著良心,他恨自己不能成個戰士;憑著良心,他也不肯作冒牌的戰士。他找了左先生去。左先生有主意:“到必要的時候,搬到我這兒來,他們還不至于搜查我來!”左先生認識人;人比法律更有力。“你上這兒來住幾天,躲避躲避?偹阄覀兣铝怂麄。然后再去疏通,也許還得花上倆錢。面子足,錢到手,你再回家也就沒事了。”
孫偵探知道曹先生常上左宅去,也知道一追緊了的時候他必定到左宅去。他們不敢得罪左先生,而得嚇噱就嚇噱曹先生。多咱把他趕到左宅去,他們才有拿錢的希望,而且很夠面子。敲祥子,并不在偵探們的計劃內,不過既然看見了祥子,帶手兒的活,何必不先拾個十頭八塊的呢?
對了,祥子是遇到“點兒”上,活該。誰都有辦法,哪里都有縫子,只有祥子跑不了,因為他是個拉車的。一個拉車的吞的是粗糧,冒出來的是血;他要賣最大的力氣,得最低的報酬;要立在人間的最低處,等著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擊打。
把一支煙燒完,祥子還是想不出道理來,他象被廚子提在手中的雞,只知道緩一口氣就好,沒有別的主意。他很愿意和老程談一談,可是沒話可說,他的話不夠表現他的心思的,他領略了一切苦處,他的口張不開,象個啞吧。買車,車丟了;省錢,錢丟了;自己一切的努力只為別人來欺侮!誰也不敢招惹,連條野狗都得躲著,臨完還是被人欺侮得出不來氣!先不用想過去的事吧,明天怎樣呢?曹宅是不能再回去,上哪里去呢?“我在這兒睡一夜,行吧?”他問了句,好象條野狗找到了個避風的角落,暫且先忍一會幾;不過就是這點事也得要看明白了,看看妨礙別人與否。
“你就在這兒吧,冰天雪地的上哪兒去?地上行嗎?上來擠擠也行呀!”
祥子不肯上去擠,地上就很好。
老程睡去,祥子來回的翻騰,始終睡不著。地上的涼氣一會兒便把褥子冰得象一張鐵,他蜷著腿,腿肚子似乎還要轉筋。門縫子進來的涼風,象一群小針似的往頭上刺。他狠狠的閉著眼,蒙上了頭,睡不著。聽著老程的呼聲,他心中急躁,恨不能立起來打老程一頓才痛快。越來越冷,凍得嗓子中發癢,又怕把老程咳嗽醒了。
睡不著,他真想偷偷的起來,到曹宅再看看。反正事情是吹了,院中又沒有人,何不去拿幾件東西呢?自己那么不容易省下的幾個錢,被人搶去,為曹宅的事而被人搶去,為什么不可以去偷些東西呢。為曹宅的事丟了錢,再由曹宅給賠上,不是正合適么?這么一想,他的眼亮起來,登時忘記了冷;走哇!那么不容易得到的錢,丟了,再這么容易得回來,走!
已經坐起來,又急忙的躺下去,好象老程看著他呢!心中跳了起來。不,不能當賊,不能!剛才為自己脫干凈,沒去作到曹先生所囑咐的,已經對不起人;怎能再去偷他呢?不能去!窮死,不偷!
怎知道別人不去偷呢?那個姓孫的拿走些東西又有誰知道呢?他又坐了起來。遠處有個狗叫了幾聲。他又躺下去。還是不能去,別人去偷,偷吧,自己的良心無愧。自己窮到這樣,不能再教心上多個黑點兒!
再說,高媽知道他到王家來,要是夜間丟了東西,是他也得是他,不是他也得是他!他不但不肯去偷了,而且怕別人進去了。真要是在這一夜里丟了東西,自己跳到黃河里也洗不清!他不冷了,手心上反倒見了點汗。怎辦呢?跳回宅里去看著?不敢。自己的命是拿錢換出來的,不能再自投羅網。不去,萬一丟了東西呢?
想不出主意。他又坐起來,弓著腿坐著,頭幾乎挨著了膝。頭很沉,眼也要閉上,可是不敢睡。夜是那么長,只沒有祥子閉一閉眼的時間。
坐了不知多久,主意不知換了多少個。他忽然心中一亮,伸手去推老程:“老程!老程!醒醒!”
“干嗎?”老程非常的不愿睜開眼:“撒尿,床底下有夜壺。”“你醒醒!開開燈!”
“有賊是怎著?”老程迷迷忽忽的坐起來。
“你醒明白了?”
“嗯!”
“老程,你看看!這是我的鋪蓋,這是我的衣裳,這是曹先生給的五塊錢;沒有別的了?”
“沒了;干嗎?”老程打了個哈欠。
“你醒明白了?我的東西就是這些,我沒拿曹家一草一木?”
“沒有!咱哥兒們,久吃宅門的,手兒粘贅還行嗎?干得著,干;干不著,不干;不能拿人家東西!就是這個事呀?”“你看明白了?”
老程笑了:“沒錯兒!我說,你不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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