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網絡資源 2009-11-17 10:33:55
祥子昏昏沉沉的睡了兩晝夜,虎妞著了慌。到娘娘廟,她求了個神方:一點香灰之外,還有兩三味草藥。給他灌下去,他的確睜開眼看了看,可是待了一會兒又睡著了,嘴里唧唧咕咕的不曉得說了些什么。虎妞這才想起去請大夫。扎了兩針,服了劑藥,他清醒過來,一睜眼便問:“還下雨嗎?”
第二劑藥煎好,他不肯吃。既心疼錢,又恨自己這樣的不濟,居然會被一場雨給激病,他不肯喝那碗苦汁子。為證明他用不著吃藥,他想馬上穿起衣裳就下地。可是剛一坐起來,他的頭象有塊大石頭贅著,脖子一軟,眼前冒了金花,他又倒下了。什么也無須說了,他接過碗來,把藥吞下去。
他躺了十天。越躺著越起急,有時候他爬在枕頭上,有淚無聲的哭。他知道自己不能去掙錢,那么一切花費就都得由虎妞往外墊;多咱把她的錢墊完,多咱便全仗著他的一輛車子;憑虎妞的愛花愛吃,他供給不起,況且她還有了孕呢!越起不來越愛胡思亂想,越想越愁得慌,病也就越不容易好。剛顧過命來,他就問虎妞:“車呢?”
“放心吧,賃給丁四拉著呢!”
“啊!”他不放心他的車,唯恐被丁四,或任何人,給拉壞。可是自己既不能下地,當然得賃出去,還能閑著嗎?他心里計算:自己拉,每天好歹一背拉①總有五六毛錢的進項。房錢,煤米柴炭,燈油茶水,還先別算添衣服,也就將夠兩個人用的,還得處分摳搜②,不能象虎妞那么滿不在乎。現在,每天只進一毛多錢的車租,得干賠上四五毛,還不算吃藥。假若病老不好,該怎辦呢?是的,不怪二強子喝酒,不怪那些苦朋友們胡作非為,拉車這條路是死路!不管你怎樣賣力氣,要強,你可就別成家,別生病,別出一點岔兒。哼!他想起來,自己的頭一輛車,自己攢下的那點錢,又招誰惹誰了?不因生病,也不是為成家,就那么無情無理的丟了!好也不行,歹也不行,這條路上只有死亡,而且說不定哪時就來到,自己一點也不曉得。想到這里,由憂愁改為頹廢,嗐,干它的去,起不來就躺著,反正是那么回事!他什么也不想了,靜靜的躺著。不久他又忍不下去了,想馬上起來,還得去苦奔;道路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在入棺材以前總是不斷的希望著。可是,他立不起來。只好無聊的,乞憐的,要向虎妞說幾句話:
“我說那輛車不吉祥,真不吉祥!”
“養你的病吧!老說車,車迷!”
他沒再說什么。對了,自己是車迷!自從一拉車,便相信車是一切,敢情……病剛輕了些,他下了地。對著鏡子看了看,他不認得鏡中的人了:滿臉胡子拉碴,太陽與腮都癟進去,眼是兩個深坑,那塊疤上有好多皺紋!屋里非常的熱悶,他不敢到院中去,一來是腿軟得象沒了骨頭,二來是怕被人家看見他。不但在這個院里,就是東西城各車口上,誰不知道祥子是頭頂頭的①棒小伙子。祥子不能就是這個樣的病鬼!他不肯出去。在屋里,又憋悶得慌。他恨不能一口吃壯起來,好出去拉車。可是,病是毀人的,它的來去全由著它自己。
歇了有一個月,他不管病完全好了沒有,就拉上車。把帽子戴得極低,為是教人認不出來他,好可以緩著勁兒跑。“祥子”與“快”是分不開的,他不能大模大樣的慢慢蹭,教人家看不起。
身子本來沒好利落,又貪著多拉幾號,好補上病中的虧空,拉了幾天,病又回來了。這回添上了痢疾。他急得抽自己的嘴巴,沒用,肚皮似乎已挨著了腰,還瀉。好容易痢疾止住了,他的腿連蹲下再起來都費勁,不用說想去跑一陣了。
他又歇了一個月!他曉得虎妞手中的錢大概快墊完了!到八月十五,他決定出車,這回要是再病了,他起了誓,他就去跳河!
在他第一次病中,小福子時常過來看看。祥子的嘴一向干不過虎妞,而心中又是那么憋悶,所以有時候就和小福子說幾句。這個,招翻了虎妞。祥子不在家,小福子是好朋友;祥子在家,小福子是,按照虎妞的想法,“來吊棒②!好不要臉!”她力逼著小福子還上欠著她的錢,“從此以后,不準再進來!”
小福子失去了招待客人的地方,而自己的屋里又是那么破爛——炕席堵著后檐墻,她無可如何,只得到“轉運公司”①去報名。可是,“轉運公司”并不需要她這樣的貨。人家是介紹“女學生”與“大家閨秀”的,門路高,用錢大,不要她這樣的平凡人物。她沒了辦法。想去下窯子,既然沒有本錢,不能混自家的買賣,當然得押給班兒里。但是,這樣辦就完全失去自由,誰照應著兩個弟弟呢?死是最簡單容易的事,活著已經是在地獄里。她不怕死,可也不想死,因為她要作些比死更勇敢更偉大的事。她要看著兩個弟弟都能掙上錢,再死也就放心了。自己早晚是一死,但須死一個而救活了倆!想來想去,她只有一條路可走:賤賣。肯進她那間小屋的當然不肯出大價錢,好吧,誰來也好吧,給個錢就行。這樣,倒省了衣裳與脂粉;來找她的并不敢希望她打扮得怎么夠格局,他們是按錢數取樂的;她年紀很輕,已經是個便宜了。
虎妞的身子已不大方便,連上街買趟東西都怕有些失閃,而祥子一走就是一天,小福子又不肯過來,她寂寞得象個被拴在屋里的狗。越寂寞越恨,她以為小福子的減價出售是故意的氣她。她才不能吃這個癟子②:坐在外間屋,敞開門,她等著。有人往小福子屋走,她便扯著嗓子說閑話,教他們難堪,也教小福子吃不住。小福子的客人少了,她高了興。小福子曉得這么下去,全院的人慢慢就會都響應虎妞,而把自己攆出去。她只是害怕,不敢生氣,落到她這步天地的人曉得把事實放在氣和淚的前邊。她帶著小弟弟過來,給虎妞下了一跪。什么也沒說,可是神色也帶出來:這一跪要還不行的話,她自己不怕死,誰可也別想活著!最偉大的犧牲是忍辱,最偉大的忍辱是預備反抗。
虎妞倒沒了主意。怎想怎不是味兒,可是帶著那么個大肚子,她不敢去打架。武的既拿不出來,只好給自己個臺階:她是逗著小福子玩呢,誰想弄假成真,小福子的心眼太死。這樣解釋開,她們又成了好友,她照舊給小福子維持一切。
自從中秋出車,祥子處處加了謹慎,兩場病教他明白了自己并不是鐵打的。多掙錢的雄心并沒完全忘掉,可是屢次的打擊使他認清楚了個人的力量是多么微弱;好漢到時候非咬牙不可,但咬上牙也會吐了血!痢疾雖然已好,他的肚子可時時的還疼一陣。有時候腿腳正好蹓開了,想試著步兒加點速度,肚子里繩絞似的一擰,他緩了步,甚至于忽然收住腳,低著頭,縮著肚子,強忍一會兒。獨自拉著座兒還好辦,趕上拉幫兒車的時候,他猛孤仃的收住步,使大家莫名其妙,而他自己非常的難堪。自己才二十多歲,已經這么鬧笑話,趕到三四十歲的時候,應當怎樣呢?這么一想,他轟的一下冒了汗!
為自己的身體,他很愿再去拉包車。到底是一工兒活有個緩氣的時候;跑的時候要快,可是休息的工夫也長,總比拉散座兒輕閑。他可也準知道,虎妞絕對不會放手他,成了家便沒了自由,而虎妞又是特別的厲害。他認了背運。半年來的,由秋而冬,他就那么一半對付,一半掙扎,不敢大意,也不敢偷懶,心中憋憋悶悶的,低著頭苦奔。低著頭,他不敢再象原先那么楞蔥似的,什么也不在乎了。至于掙錢,他還是比一般的車夫多掙著些。除非他的肚子正絞著疼,他總不肯空放走一個買賣,該拉就拉,他始終沒染上惡習。什么故意的繃大價,什么中途倒車,什么死等好座兒,他都沒學會。這樣,他多受了累,可是天天準進錢。他不取巧,所以也就沒有危險。
可是,錢進得太少,并不能剩下。左手進來,右手出去,一天一個干凈。他連攢錢都想也不敢想了。他知道怎樣省著,虎妞可會花呢。虎妞的“月子”①是轉過年二月初的。自從一入冬,她的懷已顯了形,而且愛故意的往外腆著,好顯出自己的重要。看著自己的肚子,她簡直連炕也懶得下。作菜作飯全托付給了小福子,自然那些剩湯臘水的就得教小福子拿去給弟弟們吃。這個,就費了許多。飯菜而外,她還得吃零食,肚子越顯形,她就覺得越須多吃好東西;不能虧著嘴。她不但隨時的買零七八碎的,而且囑咐祥子每天給她帶回點兒來。祥子掙多少,她花多少,她的要求隨著他的錢漲落。祥子不能說什么。他病著的時候,花了她的錢,那么一還一報,他當然也得給她花。祥子稍微緊一緊手,她馬上會生病,“懷孕就是害九個多月的病,你懂得什么?”她說的也是真話。到過新年的時候,她的主意就更多了。她自己動不了窩,便派小福子一趟八趟的去買東西。她恨自己出不去,又疼愛自己而不肯出去,不出去又憋悶的慌,所以只好多買些東西來看著還舒服些。她口口聲聲不是為她自己買而是心疼祥子:“你苦奔了一年,還不吃一口哪?自從病后,你就沒十分足壯起來;到年底下還不吃,等餓得象個癟臭蟲哪?”祥子不便辯駁,也不會辯駁;及至把東西作好,她一吃便是兩三大碗。吃完,又沒有運動,她撐得慌,抱著肚子一定說是犯了胎氣!
過了年,她無論如何也不準祥子在晚間出去,她不定哪時就生養,她害怕。這時候,她才想起自己的實在歲數來,雖然還不肯明說,可是再也不對他講,“我只比你大‘一點’了”。她這么鬧哄,祥子迷了頭。生命的延續不過是生兒養女,祥子心里不由的有點喜歡,即使一點也不需要一個小孩,可是那個將來到自己身上,最簡單而最玄妙的“爸”字,使鐵心的人也得要閉上眼想一想,無論怎么想,這個字總是動心的。祥子,笨手笨腳的,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好處和可自傲的地方;一想到這個奇妙的字,他忽然覺出自己的尊貴,仿佛沒有什么也沒關系,只要有了小孩,生命便不會是個空的。同時,他想對虎妞盡自己所能的去供給,去伺候,她現在已不是“一”個人;即使她很討厭,可是在這件事上她有一百成的功勞。不過,無論她有多么大的功勞,她的鬧騰勁兒可也真沒法受。她一會兒一個主意,見神見鬼的亂哄,而祥子必須出去掙錢,需要休息,即使錢可以亂花,他總得安安頓頓的睡一夜,好到明天再去苦曳。她不準他晚上出去,也不準他好好的睡覺,他一點主意也沒有,成天際暈暈忽忽的,不知怎樣才好。有時候欣喜,有時候著急,有時候煩悶,有時候為欣喜而又要慚愧,有時候為著急而又要自慰,有時候為煩悶而又要欣喜,感情在他心中繞著圓圈,把個最簡單的人鬧得不知道了東西南北。有一回,他竟自把座兒拉過了地方,忘了人家雇到哪里!
燈節左右,虎妞決定教祥子去請收生婆,她已支持不住。收生婆來到,告訴她還不到時候,并且說了些要臨盆時的征象。她忍了兩天,就又鬧騰起來。把收生婆又請了來,還是不到時候。她哭著喊著要去尋死,不能再受這個折磨。祥子一點辦法沒有,為表明自己盡心,只好依了她的要求,暫不去拉車。
一直鬧到月底,連祥子也看出來,這是真到了時候,她已經不象人樣了。收生婆又來到,給祥子一點暗示,恐怕要難產。虎妞的歲數,這又是頭胎,平日缺乏運動,而胎又很大,因為孕期里貪吃油膩;這幾項合起來,打算順順當當的生產是希望不到的。況且一向沒經過醫生檢查過,胎的部位并沒有矯正過;收生婆沒有這份手術,可是會說:就怕是橫生逆產呀!
在這雜院里,小孩的生與母親的死已被大家習慣的并為一談。可是虎妞比別人都更多著些危險,別個婦人都是一直到臨盆那一天還操作活動,而且吃得不足,胎不會很大,所以倒能容易產生。她們的危險是在產后的失調,而虎妞卻與她們正相反。她的優越正是她的禍患。
祥子,小福子,收生婆,連著守了她三天三夜。她把一切的神佛都喊到了,并且許下多少誓愿,都沒有用。最后,她嗓子已啞,只低喚著“媽喲!媽喲!”收生婆沒辦法,大家都沒辦法,還是她自己出的主意,教祥子到德勝門外去請陳二奶奶——頂著一位蝦蟆大仙。陳二奶奶非五塊錢不來,虎妞拿出最后的七八塊錢來:“好祥子,快快去吧!花錢不要緊!等我好了,我乖乖的跟你過日子!快去吧!”
陳二奶奶帶著“童兒”——四十來歲的一位黃臉大漢——快到掌燈的時候才來到。她有五十來歲,穿著藍綢子襖,頭上戴著紅石榴花,和全份的鍍金首飾。眼睛直勾勾的,進門先凈了手,而后上了香;她自己先磕了頭,然后坐在香案后面,呆呆的看著香苗。忽然連身子都一搖動,打了個極大的冷戰,垂下頭,閉上眼,半天沒動靜。屋中連落個針都可以聽到,虎妞也咬上牙不敢出聲。慢慢的,陳二奶奶抬起頭來,點著頭看了看大家;“童兒”扯了扯祥子,教他趕緊磕頭。祥子不知道自己信神不信,只覺得磕頭總不會出錯兒。迷迷忽忽的,他不曉得磕了幾個頭。立起來,他看著那對直勾勾的“神”眼,和那燒透了的紅亮香苗,聞著香煙的味道,心中渺茫的希望著這個陣式里會有些好處,呆呆的,他手心上出著涼汗。
蝦蟆大仙說話老聲老氣的,而且有些結巴:“不,不,不要緊!畫道催,催,催生符!”
“童兒”急忙遞過黃綿紙,大仙在香苗上抓了幾抓,而后沾著吐沫在紙上畫。
畫完符,她又結結巴巴的說了幾句:大概的意思是虎妞前世里欠這孩子的債,所以得受些折磨。祥子暈頭打腦的沒甚聽明白,可是有些害怕。
陳二奶奶打了個長大的哈欠,閉目楞了會兒,仿佛是大夢初醒的樣子睜開了眼。“童兒”趕緊報告大仙的言語。她似乎很喜歡:“今天大仙高興,愛說話!”然后她指導著祥子怎樣教虎妞喝下那道神符,并且給她一丸藥,和神符一同服下去。
陳二奶奶熱心的等著看看神符的效驗,所以祥子得給她預備點飯。祥子把這個托付給小福子去辦。小福子給買來熱芝麻醬燒餅和醬肘子;陳二奶奶還嫌沒有盅酒吃。
虎妞服下去神符,陳二奶奶與“童兒”吃過了東西,虎妞還是翻滾的鬧。直鬧了一點多鐘,她的眼珠已慢慢往上翻。陳二奶奶還有主意,不慌不忙的教祥子跪一股高香。祥子對陳二奶奶的信心已經剩不多了。但是既花了五塊錢,爽性就把她的方法都試驗試驗吧;既不肯打她一頓,那么就依著她的主意辦好了,萬一有些靈驗呢!
直挺挺的跪在高香前面,他不曉得求的是什么神,可是他心中想要虔誠。看著香火的跳動,他假裝在火苗上看見了一些什么形影,心中便禱告著。香越燒越矮,火苗當中露出些黑道來,他把頭低下去,手扶在地上,迷迷胡胡的有些發困,他已兩三天沒得好好的睡了。脖子忽然一軟,他唬了一跳,再看,香已燒得剩了不多。他沒管到了該立起來的時候沒有,拄著地就慢慢立起來,腿已有些發木。
陳二奶奶和“童兒”已經偷偷的溜了。
祥子沒顧得恨她,而急忙過去看虎妞,他知道事情到了極不好辦的時候。虎妞只剩了大口的咽氣,已經不會出聲。收生婆告訴他,想法子到醫院去吧,她的方法已經用盡。
祥子心中仿佛忽然的裂了,張著大嘴哭起來。小福子也落著淚,可是處在幫忙的地位,她到底心里還清楚一點。“祥哥!先別哭!我去上醫院問問吧?”
沒管祥子聽見了沒有,她抹著淚跑出去。
她去了有一點鐘。跑回來,她已喘得說不上來話。扶著桌子,她干嗽了半天才說出來:醫生來一趟是十塊錢,只是看看,并不管接生。接生是二十塊。要是難產的話,得到醫院去,那就得幾十塊了。“祥哥!你看怎辦呢?!”祥子沒辦法,只好等著該死的就死吧!
愚蠢與殘忍是這里的一些現象;所以愚蠢,所以殘忍,卻另有原因。
祥子的車賣了!
錢就和流水似的,他的手已攔不住;死人總得抬出去,連開張殃榜也得花錢。
祥子象傻了一般,看著大家忙亂,他只管往外掏錢。他的眼紅得可怕,眼角堆著一團黃白的眵目糊;耳朵發聾,楞楞磕磕的隨著大家亂轉,可不知道自己作的是什么。
跟著虎妞的棺材往城外走,他這才清楚了一些,可是心里還顧不得思索任何事情。沒有人送殯,除了祥子,就是小福子的兩個弟弟盡心知性孟子主張的一種反省內心的認識方法和修養方,一人手中拿著薄薄的一打兒紙錢,沿路撒給那攔路鬼。
楞楞磕磕的,祥子看著杠夫把棺材埋好,他沒有哭。他的腦中象燒著一把烈火,把淚已燒干,想哭也哭不出。呆呆的看著,他幾乎不知那是干什么呢。直到“頭兒”過來交待,他才想起回家。
屋里已被小福子給收拾好。回來,他一頭倒在炕上,已經累得不能再動。眼睛干巴巴的閉不上,他呆呆的看著那有些雨漏痕跡的頂棚。既不能睡去,他坐了起來。看了屋中一眼,他不敢再看。心中不知怎樣好。他出去買了包“黃獅子”煙來。坐在炕沿上,點著了一支煙;并不愛吸。呆呆的看著煙頭上那點藍煙,忽然淚一串串的流下來,不但想起虎妞,也想起一切。到城里來了幾年,這是他努力的結果,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他連哭都哭不出聲來!車,車,車是自己的飯碗。買,丟了;再買,賣出去;三起三落,象個鬼影,永遠抓不牢,而空受那些辛苦與委屈。沒了,什么都沒了,連個老婆也沒了!虎妞雖然厲害,但是沒了她怎能成個家呢?看著屋中的東西,都是她的,她本人可是埋在了城外!越想越恨,淚被怒火截住,他狠狠的吸那支煙,越不愛吸越偏要吸。把煙吸完,手捧著頭,口中與心中都發辣,要狂喊一陣,把心中的血都噴出來才痛快。
不知道什么工夫,小福子進來了,立在外間屋的菜案前,呆呆的看著他。
他猛一抬頭,看見了她,淚極快的又流下來。此時,就是他看見只狗,他也會流淚;滿心的委屈,遇見個活的東西才想發泄;他想跟她說說,想得到一些同情。可是,話太多,他的嘴反倒張不開了。
“祥哥!”她往前湊了湊,“我把東西都收拾好了。”
他點了點頭,顧不及謝謝她;悲哀中的禮貌是虛偽。“你打算怎辦呢?”
“啊?”他好象沒聽明白,但緊跟著他明白過來,搖了搖頭——他顧不得想辦法。
她又往前走了兩步,臉上忽然紅起來,露出幾個白牙,可是話沒能說出。她的生活使她不能不忘掉羞恥,可是遇到正經事,她還是個有真心的女人:女子的心在羞恥上運用著一大半。“我想……”她只說出這么點來。她心中的話很多;臉一紅,它們全忽然的跑散,再也想不起來。
人間的真話本來不多,一個女子的臉紅勝過一大片話;連祥子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在他的眼里,她是個最美的女子,美在骨頭里,就是她滿身都長了瘡,把皮肉都爛掉,在他心中她依然很美。她美,她年輕,她要強,她勤儉。假若祥子想再娶,她是個理想的人。他并不想馬上就續娶,他顧不得想任何的事。可是她既然愿意,而且是因為生活的壓迫不能不馬上提出來,他似乎沒有法子拒絕。她本人是那么好,而且幫了他這么多的忙,他只能點頭,他真想過去抱住她,痛痛快快的哭一場,把委屈都哭凈,而后與她努力同心的再往下苦奔。在她身上,他看見了一個男人從女子所能得的與所應得的安慰。他的口不大愛說話,見了她,他愿意隨便的說;有她聽著,他的話才不至于白說;她的一點頭,或一笑,都是最美滿的回答,使他覺得真是成了“家”。
正在這個時候,小福子的二弟弟進來了:“姐姐!爸爸來了!”
她皺了皺眉。她剛推開門,二強子已走到院中。“你上祥子屋里干什么去了?”二強子的眼睛瞪圓,兩腳拌著蒜,東一晃西一晃的撲過來:“你賣還賣不夠,還得白教祥子玩?你個不要臉的東西!”
祥子,聽到自己的名字,趕了出來,立在小福子的身后。“我說祥子,”二強子歪歪擰擰的想挺起胸脯,可是連立也立不穩:“我說祥子,你還算人嗎?你占誰的便宜也罷,單占她的便宜?什么玩藝!”
祥子不肯欺負個醉鬼,可是心中的積郁使他沒法管束住自己的怒氣。他趕上一步去。四只紅眼睛對了光,好象要在空氣中激觸,發出火花。祥子一把扯住二強子的肩,就象提拉著個孩子似的,擲出老遠。
良心的譴責,借著點酒,變成狂暴:二強子的醉本來多少有些假裝。經這一摔,他醒過來一半。他想反攻,可是明知不是祥子的對手。就這么老老實實的出去,又十分的不是味兒。他坐在地上,不肯往起立,又不便老這么坐著。心中十分的亂,嘴里只好隨便的說了:“我管教兒女,與你什么相干?揍我?你姥姥!你也得配!”
祥子不愿還口,只靜靜的等著他反攻。
小福子含著淚,不知怎樣好。勸父親是沒用的,看著祥子打他也于心不安。她將全身都摸索到了,湊出十幾個銅子兒來,交給了弟弟。弟弟平日絕不敢挨近爸爸的身,今天看爸爸是被揍在地上,膽子大了些。“給你,走吧!”
二強子棱棱著眼把錢接過去,一邊往起立,一邊叨嘮:“放著你們這群丫頭養的!招翻了太爺,媽的弄刀全宰了你們!”快走到街門了,他喊了聲“祥子!擱著這個碴兒①,咱們外頭見!”
二強子走后,祥子和小福子一同進到屋中。
“我沒法子!”她自言自語的說了這么句,這一句總結了她一切的困難,并且含著無限的希望——假如祥子愿意娶她,她便有了辦法。
祥子,經過這一場,在她的身上看出許多黑影來。他還喜歡她,可是負不起養著她兩個弟弟和一個醉爸爸的責任!他不敢想虎妞一死,他便有了自由;虎妞也有虎妞的好處,至少是在經濟上幫了他許多。他不敢想小福子要是死吃他一口,可是她這一家人都不會掙飯吃也千真萬確。愛與不愛,窮人得在金錢上決定,“情種”只生在大富之家。
他開始收拾東西。
“你要搬走吧?”小福子連嘴唇全白了。
“搬走!”他狠了心,在沒有公道的世界里,窮人仗著狠心維持個人的自由,那很小很小的一點自由。
看了他一眼,她低著頭走出去。她不恨,也不惱,只是絕望。
虎妞的首飾與好一點的衣服,都帶到棺材里去。剩下的只是一些破舊的衣裳,幾件木器,和些盆碗鍋勺什么的。祥子由那些衣服中揀出幾件較好的來,放在一邊;其余的連衣報帶器具全賣。他叫來個“打鼓兒的”①,一口價賣了十幾塊錢。他急于搬走,急于打發了這些東西,所以沒心思去多找幾個人來慢慢的繃著價兒②。“打鼓兒的”把東西收拾了走,屋中只剩下他的一份鋪蓋和那幾件挑出來的衣服,在沒有席的炕上放著。屋中全空,他覺得痛快了些,仿佛擺脫開了許多纏繞,而他從此可以遠走高飛了似的。可是,不大一會兒,他又想起那些東西。桌子已被搬走,桌腿兒可還留下一些痕跡——一堆堆的細土,貼著墻根形成幾個小四方塊。看著這些印跡,他想起東西,想起人,夢似的都不見了。不管東西好壞,不管人好壞,沒了它們,心便沒有地方安放。他坐在了炕沿上,又掏出支“黃獅子”來。
隨著煙卷,他帶出一張破毛票兒來。有意無意的他把錢全掏了出來;這兩天了,他始終沒顧到算一算賬。掏出一堆來,洋錢,毛票,銅子票,銅子,什么也有。堆兒不小,數了數,還不到二十塊。湊上賣東西的十幾塊,他的財產全部只是三十多塊錢。
把錢放在炕磚上,他瞪著它們,不知是哭好,還是笑好。屋里沒有人,沒有東西,只剩下他自己與這一堆破舊霉污的錢。這是干什么呢?
長嘆了一聲,無可如何的把錢揣在懷里,然后他把鋪蓋和那幾件衣服抱起來,去找小福子。
“這幾件衣裳,你留著穿吧!把鋪蓋存在這一會兒,我先去找好車廠子,再來取。”不敢看小福子,他低著頭一氣說完這些。
她什么也沒說,只答應了兩聲。
祥子找好車廠,回來取鋪蓋,看見她的眼已哭腫。他不會說什么,可是設盡方法想出這么兩句:“等著吧!等我混好了,我來!一定來!”
她點了點頭,沒說什么。
祥子只休息了一天,便照舊去拉車。他不象先前那樣火著心拉買賣了,可也不故意的偷懶,就那么淡而不厭的一天天的混。這樣混過了一個來月,他心中覺得很平靜。他的臉臌滿起來一些,可是不象原先那么紅撲撲的了;臉色發黃,不顯著足壯,也并不透出瘦弱。眼睛很明,可沒有什么表情,老是那么亮亮的似乎挺有精神,又似乎什么也沒看見。他的神氣很象風暴后的樹,靜靜的立在陽光里,一點不敢再動。原先他就不喜歡說話,現在更不愛開口了。天已很暖,柳枝上已掛滿嫩葉,他有時候向陽放著車,低著頭自言自語的嘴微動著,有時候仰面承受著陽光,打個小盹;除了必須開口,他簡直的不大和人家過話。
煙卷可是已吸上了癮。一坐在車上,他的大手便向胸墊下面摸去。點著了支煙,他極緩慢的吸吐,眼隨著煙圈兒向上看,呆呆的看著,然后點點頭,仿佛看出點意思來似的。
拉起車來,他還比一般的車夫跑得麻利,可是他不再拚命的跑。在拐彎抹角和上下坡兒的時候,他特別的小心。幾乎是過度的小心。有人要跟他賽車,不論是怎樣的逗弄激發,他低著頭一聲也不出,依舊不快不慢的跑著。他似乎看透了拉車是怎回事,不再想從這里得到任何的光榮與稱贊。
在廠子里,他可是交了朋友;雖然不大愛說話,但是不出聲的雁也喜歡群飛。再不交朋友,他的寂寞恐怕就不是他所能忍受的了。他的煙卷盒兒,只要一掏出來,便繞著圈兒遞給大家。有時候人家看他的盒里只剩下一支,不好意思伸手,他才簡截的說:“再買!”趕上大家賭錢,他不象從前那樣躲在一邊,也過來看看,并且有時候押上一注,輸贏都不在乎的,似乎只為向大家表示他很合群,很明白大家奔忙了幾天之后應當快樂一下。他們喝酒,他也陪著;不多喝,可是自己出錢買些酒菜讓大家吃。以前他所看不上眼的事,現在他都覺得有些意思——自己的路既走不通,便沒法不承認別人作得對。朋友之中若有了紅白事,原先他不懂得行人情,現在他也出上四十銅子的份子,或隨個“公議兒”①。不但是出了錢,他還親自去吊祭或慶賀,因為他明白了這些事并非是只為糟蹋錢,而是有些必須盡到的人情。在這里人們是真哭或真笑,并不是瞎起哄。
那三十多塊錢,他可不敢動。弄了塊白布,他自己笨手八腳的拿個大針把錢縫在里面,永遠放在貼著肉的地方。不想花,也不想再買車,只是帶在身旁,作為一種預備——誰知道將來有什么災患呢!病,意外的禍害,都能隨時的來到自己身上,總得有個預備。人并不是鐵打的,他明白過來。
快到立秋,他又拉上了包月。這回,比以前所混過的宅門里的事都輕閑;要不是這樣,他就不會應下這個事來。他現在懂得選擇事情了,有合適的包月才干;不然,拉散座也無所不可,不象原先那樣火著心往宅門里去了。他曉得了自己的身體是應該保重的,一個車夫而想拚命——象他原先那樣——只有喪了命而得不到任何好處。經驗使人知道怎樣應當油滑一些,因為命只有一條啊!
這回他上工的地方是在雍和宮附近。主人姓夏,五十多歲,知書明禮;家里有太太和十二個兒女。最近娶了個姨太太,不敢讓家中知道,所以特意的挑個僻靜地方另組織了個小家庭。在雍和宮附近的這個小家庭,只有夏先生和新娶的姨太太;此外還有一個女仆,一個車夫——就是祥子。祥子很喜歡這個事。先說院子吧,院中一共才有六間房,夏先生住三間,廚房占一間,其余的兩間作為下房。院子很小,靠著南墻根有棵半大的小棗樹,樹尖上掛著十幾個半紅的棗兒。祥子掃院子的時候,幾乎兩三笤帚就由這頭掃到那頭,非常的省事。沒有花草可澆灌,他很想整理一下那棵棗樹,可是他曉得棗樹是多么任性,歪歪擰擰的不受調理,所以也就不便動手。
別的工作也不多。夏先生早晨到衙門去辦公,下午五點才回來,祥子只須一送一接;回到家,夏先生就不再出去,好象避難似的。夏太太倒常出去,可是總在四點左右就回來,好讓祥子去接夏先生——接回他來,祥子一天的工作就算交待了。再說,夏太太所去的地方不過是東安市場與中山公園什么的,拉到之后,還有很大的休息時間。這點事兒,祥子鬧著玩似的就都作了。
夏先生的手很緊,一個小錢也不肯輕易撒手;出來進去,他目不旁視,仿佛街上沒有人,也沒有東西。太太可手松,三天兩頭的出去買東西;若是吃的,不好吃便給了仆人;若是用品,等到要再去買新的時候,便先把舊的給了仆人,好跟夏先生交涉要錢。夏先生一生的使命似乎就是鞠躬盡瘁的把所有的精力與金錢全敬獻給姨太太;此外,他沒有任何生活與享受。他的錢必須借著姨太太的手才會出去,他自己不會花,更說不到給人——據說,他的原配夫人與十二個兒女住在保定,有時候連著四五個月得不到他的一個小錢。
祥子討厭這位夏先生:成天際彎彎著腰,縮縮著脖,賊似的出入,眼看著腳尖,永遠不出聲,不花錢,不笑,連坐在車上都象個瘦猴;可是偶爾說一兩句話,他會說得極不得人心,仿佛誰都是混賬,只有他自己是知書明禮的君子人。祥子不喜歡這樣的人。可是他把“事”看成了“事”,只要月間進錢,管別的干什么呢?!況且太太還很開通,吃的用的都常得到一些;算了吧,直當是拉著個不通人情的猴子吧。對于那個太太,祥子只把她當作個會給點零錢的女人,并不十分喜愛她。她比小福子美多了,而且香粉香水的漚著,綾羅綢緞的包著,更不是小福子所能比上的。不過,她雖然長得美,打扮得漂亮,可是他不知為何一看見她便想起虎妞來;她的身上老有些地方象虎妞,不是那些衣服,也不是她的模樣,而是一點什么態度或神味,祥子找不到適當的字來形容。只覺得她與虎妞是,用他所能想出的字,一道貨。她很年輕,至多也就是二十二三歲,可是她的氣派很老到,絕不象個新出嫁的女子,正象虎妞那樣永遠沒有過少女的靦腆與溫柔。她燙著頭,穿著高跟鞋,衣服裁得正好能幫忙她扭得有棱有角的。連祥子也看得出,她雖然打扮得這樣入時,可是她沒有一般的太太們所有的氣度。但是她又不象是由妓女出身。祥子摸不清她是怎回事。他只覺得她有些可怕,象虎妞那樣可怕。不過,虎妞沒有她這么年輕,沒有她這么美好;所以祥子就更怕她,仿佛她身上帶著他所嘗受過的一切女性的厲害與毒惡。他簡直不敢正眼看她。
在這兒過了些日子,他越發的怕她了。拉著夏先生出去,祥子沒見過他花什么錢;可是,夏先生也有時候去買東西——到大藥房去買藥。祥子不曉得他買的是什么藥;不過,每逢買了藥來,他們夫婦就似乎特別的喜歡,連大氣不出的夏先生也顯著特別的精神。精神了兩三天,夏先生又不大出氣了,而且腰彎得更深了些,很象由街上買來的活魚,乍放在水中歡熾一會兒,不久便又老實了。一看到夏先生坐在車上象個死鬼似的,祥子便知道又到了上藥房的時候。他不喜歡夏先生,可是每逢到藥房去,他不由的替這個老瘦猴難過。趕到夏先生拿著藥包回到家中,祥子便想起虎妞,心中說不清的怎么難受。他不愿意懷恨著死鬼,可是看看自己,看看夏先生,他沒法不怨恨她了;無論怎說,他的身體是不象從前那么結實了,虎妞應負著大部分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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