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百度文庫 作者:老舍 2010-08-05 10:18:05
就憑自己這樣要強,這樣規(guī)矩,而娶那么個破貨,他不能再見人,連死后都沒臉見父母!誰準知道她肚子里的小孩是他的不是呢?不錯,她會帶過幾輛車來;能保準嗎?劉四爺并非是好惹的人!即使一切順利,他也受不了,他能干得過虎妞?她只須伸出個小指,就能把他支使的頭暈眼花,不認識了東西南北。他曉得她的厲害!要成家,根本不能要她,沒有別的可說的!要了她,便沒了他,而他又不是看不起自己的人!沒辦法!
沒方法處置她,他轉(zhuǎn)過來恨自己,很想脆脆的抽自己幾個嘴巴子?墒,說真的,自己并沒有什么過錯。一切都是她布置好的,單等他來上套兒。毛病似乎是在他太老實,老實就必定吃虧,沒有情理可講!
更讓他難過的是沒地方去訴訴委屈。他沒有父母兄弟,沒有朋友。平日,他覺得自己是頭頂著天,腳踩著地,無牽無掛的一條好漢。現(xiàn)在,他才明白過來,悔悟過來,人是不能獨自活著的。特別是對那些同行的,現(xiàn)在都似乎有點可愛。假若他平日交下幾個,他想,象他自己一樣的大漢,再多有個虎妞,他也不怕;他們會給他出主意,會替他拔創(chuàng)賣力氣。可是,他始終是一個人;臨時想抓朋友是不大容易的!他感到一點向來沒有過的恐懼。照這么下去,誰也會欺侮他;獨自一個是頂不住天的!
這點恐懼使他開始懷疑自己。在冬天,遇上主人有飯局,或聽戲,他照例是把電石燈的水筒兒揣在懷里;因為放在車上就會凍上。剛跑了一身的熱汗,把那個冰涼的小水筒往胸前一貼,讓他立刻哆嗦一下;不定有多大時候,那個水筒才會有點熱和勁兒。可是在平日,他并不覺得這有什么說不過去;有時候揣上它,他還覺得這是一種優(yōu)越,那些拉破車的根本就用不上電石燈,F(xiàn)在,他似乎看出來,一月只掙那么些錢,而把所有的苦處都得受過來,連個小水筒也不許凍上,而必得在胸前抱著,自己的胸脯多么寬,仿佛還沒有個小筒兒值錢。原先,他以為拉車是他最理想的事,由拉車他可以成家立業(yè)。現(xiàn)在他暗暗搖頭了。不怪虎妞欺侮他,他原來不過是個連小水筒也不如的人!
在虎妞找他的第三天上,曹先生同著朋友去看夜場電影,祥子在個小茶館里等著,胸前揣著那象塊冰似的小筒。天極冷,小茶館里的門窗都關(guān)得嚴嚴的,充滿了煤氣,汗味,與賤臭的煙卷的干煙。饒這么樣,窗上還凍著一層冰花。喝茶的幾乎都是拉包月車的,有的把頭靠在墻上,借著屋中的暖和氣兒,閉上眼打盹。有的拿著碗白干酒,讓讓大家,而后慢慢的喝,喝完一口,上面咂著嘴,下面很響的放涼氣。有的攥著卷兒大餅,一口咬下半截,把脖子撐得又粗又紅。有的繃著臉,普遍的向大家抱怨,他怎么由一清早到如今,還沒停過腳,身上已經(jīng)濕了又干,干了又濕,不知有多少回!其余的人多數(shù)是彼此談著閑話,聽到這兩句,馬上都靜了一會兒,而后象鳥兒炸了巢似的都想起一日間的委屈,都想講給大家聽。連那個吃著大餅的也把口中勻出能調(diào)動舌頭的空隙,一邊兒咽餅,一邊兒說話,連頭上的筋都跳了起來:“你當他媽的拉包月的就不蘑菇哪?!我打他媽的——嗝!——兩點起到現(xiàn)在還水米沒打牙!竟說前門到平則門——嗝!——我拉他媽的三個來回了!這個天,把屁眼都他媽的凍裂了,一勁的放氣!”轉(zhuǎn)圈看了大家一眼,點了點頭,又咬了一截餅。
這,把大家的話又都轉(zhuǎn)到天氣上去,以天氣為中心各自道出辛苦。祥子始終一語未發(fā),可是很留心他們說了什么。大家的話,雖然口氣,音調(diào),事實,各有不同,但都是咒罵與不平。這些話,碰到他自己心上的委屈,就象一些雨點兒落在干透了的土上,全都吃了進去。他沒法,也不會,把自己的話有頭有尾的說給大家聽;他只能由別人的話中吸收些生命的苦味,大家都苦惱,他也不是例外;認識了自己,也想同情大家。大家說到悲苦的地方,他皺上眉;說到可笑的地方,他也撇撇嘴。這樣,他覺得他是和他們打成一氣,大家都是苦朋友,雖然他一言不發(fā),也沒大關(guān)系。從前,他以為大家是貧嘴惡舌,憑他們一天到晚窮說,就發(fā)不了財。今天仿佛是頭一次覺到,他們并不是窮說,而是替他說呢,說出他與一切車夫的苦處。
大家正說到熱鬧中間,門忽然開了,進來一陣冷氣。大家?guī)缀醵寂康耐饪矗凑l這么不得人心,把門推開。大家越著急,門外的人越慢,似乎故意的磨煩①。茶館的伙計半急半笑的喊:“快著點吧,我一個人的大叔!別把點熱氣兒都給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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