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百度文庫 作者:老舍 2010-08-05 10:20:44
這個既顯著胡涂,祥子也懷疑了昨晚的事兒。她知道他沒在車廠里,怎能是一心一意的等著他?假若是隨便哪個都可以的話……祥子把頭低下去。他來自鄉間,雖然一向沒有想到娶親的事,可是心中并非沒有個算計;假若他有了自己的車,生活舒服了一些,而且愿意娶親的話,他必定到鄉下娶個年輕力壯,吃得苦,能洗能作的姑娘。象他那個歲數的小伙子們,即使有人管著,哪個不偷偷的跑“白房子”①?祥子始終不肯隨和,一來他自居為要強的人,不能把錢花在娘兒們身上;二來他親眼得見那些花冤錢的傻子們——有的才十八九歲——在廁所里頭頂著墻還撒不出尿來。最后,他必須規規矩矩,才能對得起將來的老婆,因為一旦要娶,就必娶個一清二白的姑娘,所以自己也得象那么回事兒。可是現在,現在……想起虎妞,設若當個朋友看,她確是不錯;當個娘們看,她丑,老,厲害,不要臉!就是想起搶去他的車,而且幾乎要了他的命的那些大兵,也沒有象想起她這么可恨可厭!她把他由鄉間帶來的那點清涼勁兒毀盡了,他現在成了個偷娘們的人!
再說,這個事要是吵嚷開,被劉四知道了呢?劉四曉得不曉得他女兒是個破貨呢?假若不知道,祥子豈不獨自背上黑鍋?假若早就知道而不愿意管束女兒,那么他們父女是什么東西呢?他和這樣人攙合著,他自己又是什么東西呢?就是他們父女都愿意,他也不能要她;不管劉老頭子是有六十輛車,還是六百輛,六千輛!他得馬上離開人和廠,跟他們一刀兩斷。祥子有祥子的本事,憑著自己的本事買上車,娶上老婆,這才正大光明!想到這里,他抬起頭來,覺得自己是個好漢子,沒有可怕的,沒有可慮的,只要自己好好的干,就必定成功。
讓了兩次座兒,都沒能拉上。那點別扭勁兒又忽然回來了。不愿再思索,可是心中堵得慌。這回事似乎與其他的事全不同,即使有了解決的辦法,也不易隨便的忘掉。不但身上好象粘上了點什么,心中也仿佛多了一個黑點兒,永遠不能再洗去。不管怎樣的憤恨,怎樣的討厭她,她似乎老抓住了他的心,越不愿再想,她越忽然的從他心中跳出來,一個赤裸裸的她,把一切丑陋與美好一下子,整個的都交給了他,象買了一堆破爛那樣,碎銅爛鐵之中也有一二發光的有色的小物件,使人不忍得拒絕。他沒和任何人這樣親密過,雖然是突乎其來,雖然是個騙誘,到底這樣的關系不能隨便的忘記,就是想把它放在一旁,它自自然然會在心中盤繞,象生了根似的。這對他不僅是個經驗,而也是一種什么形容不出來的擾亂,使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對她,對自己,對現在與將來,都沒辦法,仿佛是碰在蛛網上的一個小蟲,想掙扎已來不及了。
迷迷糊糊的他拉了幾個買賣。就是在奔跑的時節,他的心中也沒忘了這件事,并非清清楚楚的,有頭有尾的想起來,而是時時想到一個什么意思,或一點什么滋味,或一些什么感情,都是渺茫,而又親切。他很想獨自去喝酒,喝得人事不知,他也許能痛快一些,不能再受這個折磨!可是他不敢去喝。他不能為這件事毀壞了自己。他又想起買車的事來。但是他不能專心的去想,老有一點什么攔阻著他的心思;還沒想到車,這點東西已經偷偷的溜出來,占住他的心,象塊黑云遮住了太陽,把光明打斷。到了晚間,打算收車,他更難過了。他必須回車廠,可是真怕回去。假如遇上她呢,怎辦?
他拉著空車在街上繞,兩三次已離車廠不遠,又轉回頭來往別處走,很象初次逃學的孩子不敢進家門那樣。
奇怪的是,他越想躲避她,同時也越想遇到她,天越黑,這個想頭越來得厲害。一種明知不妥,而很愿試試的大膽與迷惑緊緊的捉住他的心,小的時候去用竿子捅馬蜂窩就是這樣,害怕,可是心中跳著要去試試,象有什么邪氣催著自己似的。渺茫的他覺到一種比自己還更有力氣的勁頭兒,把他要揉成一個圓球,拋到一團烈火里去;他沒法阻止住自己的前進。
他又繞回西安門來,這次他不想再遲疑,要直入公堂的找她去。她已不是任何人,她只是個女子。他的全身都熱起來。剛走到門臉上,燈光下走來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他似乎認識這個人的面貌態度,可是不敢去招呼。幾乎是本能的,他說了聲:“車嗎?”那個人楞了一楞:“祥子?”
“是呀,”祥子笑了。“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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