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百度文庫 作者:老舍 2010-08-05 10:21:02
那么,他留點神就是了,犯不上先招女兒不痛快。
祥子并沒注意老頭子的神氣,他顧不得留神這些閑盤兒。
假若他有愿意離開人和廠的心意,那決不是為賭閑氣,而是盼望著拉上包月。他已有點討厭拉散座兒了,一來是因為搶買賣而被大家看不起,二來是因為每天的收入沒有定數(shù),今天多,明天少,不能預定到幾時才把錢湊足,夠上買車的數(shù)兒。他愿意心中有個準頭,哪怕是剩的少,只要靠準每月能剩下個死數(shù),他才覺得有希望,才能放心。他是愿意一個蘿卜一個坑的人。
他拉上了包月。哼,和拉散座兒一樣的不順心!這回是在楊宅。楊先生是上海人,楊太太是天津人,楊二太太是蘇州人。一位先生,兩位太太,南腔北調(diào)的生了不知有多少孩子。頭一天上工,祥子就差點發(fā)了昏。一清早,大太太坐車上市去買菜。回來,分頭送少爺小姐們上學,有上初中的,有上小學的,有上幼稚園的;學校不同,年紀不同,長相不同,可是都一樣的討厭,特別是坐在車上,至老實的也比猴子多著兩手兒。把孩子們都送走,楊先生上衙門。送到衙門,趕緊回來,拉二太太上東安市場或去看親友。回來,接學生回家吃午飯。吃完,再送走。送學生回來,祥子以為可以吃飯了,大太太扯著天津腔,叫他去挑水。楊宅的甜水有人送,洗衣裳的苦水歸車夫去挑。這個工作在條件之外,祥子為對付事情,沒敢爭論,一聲沒響的給挑滿了缸。放下水桶,剛要去端飯碗,二太太叫他去給買東西。大太太與二太太一向是不和的,可是在家政上,二位的政見倒一致,其中的一項是不準仆人閑一會兒,另一項是不肯看仆人吃飯。祥子不曉得這個,只當是頭一天恰巧趕上宅里這么忙,于是又沒說什么,而自己掏腰包買了幾個燒餅。他愛錢如命,可是為維持事情,不得不狠了心。
買東西回來,大太太叫他打掃院子。楊宅的先生,太太,二太太,當出門的時候都打扮得極漂亮,可是屋里院里整個的象個大垃圾堆。祥子看著院子直犯惡心,所以只顧了去打掃,而忘了車夫并不兼管打雜兒。院子打掃清爽,二太太叫他順手兒也給屋中掃一掃。祥子也沒駁回,使他驚異的倒是憑兩位太太的體面漂亮,怎能屋里臟得下不去腳!把屋子也收拾利落了,二太太把個剛到一周歲的小泥鬼交給了他。他沒了辦法。賣力氣的事兒他都在行,他可是沒抱過孩子。他雙手托著這位小少爺,不使勁吧,怕滑溜下去,用力吧,又怕給傷了筋骨,他出了汗。他想把這個寶貝去交給張媽——一個江北的大腳婆子。找到她,劈面就被她罵了頓好的。楊宅用人,向來是三五天一換的,先生與太太們總以為仆人就是家奴,非把窮人的命要了,不足以對得起那點工錢。只有這個張媽,已經(jīng)跟了他們五六年,唯一的原因是她敢破口就罵,不論先生,哪管太太,招惱了她就是一頓。以楊先生的海式咒罵的毒辣,以楊太太的天津口的雄壯,以二太太的蘇州調(diào)的流利,他們素來是所向無敵的;及至遇到張媽的蠻悍,他們開始感到一種禮尚往來,英雄遇上了好漢的意味,所以頗能賞識她,把她收作了親軍。
祥子生在北方的鄉(xiāng)間,最忌諱隨便罵街。可是他不敢打張媽,因為好漢不和女斗;也不愿還口。他只瞪了她一眼。張媽不再出聲了,仿佛看出點什么危險來。正在這個工夫,大太太喊祥子去接學生。他把泥娃娃趕緊給二太太送了回去。二太太以為他這是存心輕看她,沖口而出的把他罵了個花瓜。大太太的意思本來也是不樂意祥子替二太太抱孩子,聽見二太太罵他,她也扯開一條油光水滑的嗓子罵,罵的也是他;祥子成了挨罵的藤牌。他急忙拉起車走出去,連生氣似乎也忘了,因為他一向沒見過這樣的事,忽然遇到頭上,他簡直有點發(fā)暈。
一批批的把孩子們都接回來,院中比市場還要熱鬧,三個婦女的罵聲,一群孩子的哭聲,好象大柵欄在散戲時那樣亂,而且亂得莫名其妙。好在他還得去接楊先生,所以急忙的又跑出去,大街上的人喊馬叫似乎還比宅里的亂法好受一些。
一直轉(zhuǎn)轉(zhuǎn)到十二點,祥子才找到嘆口氣的工夫。他不止于覺著身上疲乏,腦子里也老嗡嗡的響;楊家的老少確是已經(jīng)都睡了,可是他耳朵里還似乎有先生與太太們的叫罵,象三盤不同的留聲機在他心中亂轉(zhuǎn),使他鬧得慌。顧不得再想什么,他想睡覺。一進他那間小屋,他心中一涼,又不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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