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考網整理 作者:中考網編輯 2016-12-14 15:16:13
二
歷史學的極端是考古學;我那一夜在沙溝用的是考古學的挑剔。我強忍著踏破謎底的激動,似用無意之言,實在八面考證——那時我不想念這一切是真實的。我不敢相信歷史那玩藝兒居然能被一群衣衫襤褸難得飽暖的農民背熟。
我裝作學生相,裝作僅僅有不恥不問或是謙虛平易之習。我掩飾著內心深處陣陣的震撼,在冬夜的西海固,在荒山深處的一個山溝小村里聽農民給我上清史課。那震憾有石破天驚之感,我在第一瞬就感覺到它巨大的含義。馬志文如同一名安排教授課表的辦公室人員,每天使我見到一個又一個難以置信的人。
就這樣,我被一套輩輩都有犧牲者的家史引著,一刀剖開了乾隆盛世。而當我認識的刀剝著《清史稿》、剝著Do,llcnne傳教團記錄,剝著Y·Fraicher著作的糾纏深深切入之后,我就永遠地否認了統治者的盛世。
我在西海固放浪,滿眼是灼人眼目的傷痍風景。志文——你如我的導師,使我永遠地戀著那一個個專出犧牲者、被捕者、起義者的家庭。當西海固千里蔓延的黃土尚沒有迎來那次奇跡大雪以前,你一直沉默著,注視著我的癲狂和驚喜。你獨自捧著我的作品集,費力地讀。不舍篇末注腳,但是從來沒有一句肯定。
這一切使我深深思索。
在一九八四年冬日的西海固深處,我遠遠地離開了中國文人的團伙。他們在跳舞,我們在上墳。聲威雄壯的上墳,使我快樂地感受了一種強硬之美。追著他們的背影,我也發表了一篇散文,寫的是這種與中國文人無干的中國脊背。
回到村莊里,冬夜里我聽著關于那位窮人宗教導師的故事。他被殺害后,兩位妻子中一位自盡于甘肅會寧,另一位張夫人和女兒們被充軍伊犁,相陪隨罪的農民們也一同背井離鄉。草芥般的女人命不難揣測——女兒們被折磨得死在半途。夫人到了伊犁,除夕夜宰了滿清官吏一家十余口,大年初一自首求死。案官沉吟良久,說:好個有志氣的女人!……
我也沉吟良久。
我那時渴望行動,我追尋到了伊犁。在洪水滔滔的夏季的伊犁河斷崖上,一位東鄉族的老人,他名叫馬玉素甫,為我念了上墳的蘇熱。河水濁流滾滾,義無返顧地向西而不是向東奔流——連大河都充滿了反叛的熱情。在那位通渭草芽溝張氏女人的就義處,我們跪下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虔誠地舉念和踏入儀禮。馬玉素甫并不是哲合忍耶,只是感我心誠——為了報答。一年后我又趕到甘肅太子寺,瞻仰了他故鄉的太子寺拱北——日子就在這種無人理會而我們珍視無比的方式中流逝著。榆中馬坡,積石山居家集,河州西關,會寧馬家堡,沙溝和張家川,牛首山和金積堡。我奔走著,沿著長城,沿著黃河,在黃土高原和絲綢之路那雄渾壯美的風景之間。
我不再考據。
挑剔和猶豫一眨眼便過去了。我開始呼喊,開始宣傳,我滿臉都蒙上了興奮激動造成的皺紋。靜夜五更,我獨醒著,讓一顆腔中的心在火焰中反復灼烤焚燒。心累極了,命在消耗,但是我有描述不出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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