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網絡資源 2009-11-17 17:31:29
劉老頭子的確沒替祥子宣傳,可是駱駝的故事很快的由海甸傳進城里來。以前,大家雖找不出祥子的毛病,但是以他那股子干倔的勁兒,他們多少以為他不大合群,別扭。自從“駱駝祥子”傳開了以后,祥子雖然還是悶著頭兒干,不大和氣,大家對他卻有點另眼看待了。有人說他拾了個金表,有人說他白弄了三百塊大洋,那自信知道得最詳確的才點著頭說,他從西山拉回三十匹駱駝!說法雖然不同,結論是一樣的——祥子發了邪財!對于發邪財的人,不管這家伙是怎樣的“不得哥兒們”①,大家照例是要敬重的。賣力氣掙錢既是那么不容易,人人盼望發點邪財;邪財既是那么千載難遇,所以有些彩氣的必定是與眾不同,福大命大。因此,祥子的沉默與不合群,一變變成了貴人語遲;他應當這樣,而他們理該趕著他去拉攏。“得了,祥子!說說,說說你怎么發的財?”這樣的話,祥子天天聽到。他一聲不響。直到逼急了,他的那塊疤有點發紅了,才說,“發財,媽的我的車哪兒去了?”
是呀,這是真的,他的車哪里去了?大家開始思索。但是替別人憂慮總不如替人家喜歡,大家于是忘記了祥子的車,而去想著他的好運氣。過了些日子,大伙兒看祥子仍然拉車,并沒改了行當,或買了房子置了地,也就對他冷淡了一些,而提到駱駝祥子的時候,也不再追問為什么他偏偏是“駱駝”,仿佛他根本就應當叫作這個似的。
祥子自己可并沒輕描淡寫的隨便忘了這件事。他恨不得馬上就能再買上輛新車,越著急便越想著原來那輛。一天到晚他任勞任怨的去干,可是干著干著,他便想起那回事。一想起來,他心中就覺得發堵,不由的想到,要強又怎樣呢,這個世界并不因為自己要強而公道一些,憑著什么把他的車白白搶去呢?即使馬上再弄來一輛,焉知不再遇上那樣的事呢?他覺得過去的事象個噩夢,使他幾乎不敢再希望將來。有時候他看別人喝酒吃煙跑土窯子,幾乎感到一點羨慕。要強既是沒用,何不樂樂眼前呢?他們是對的。他,即使先不跑土窯子,也該喝兩盅酒,自在自在。煙,酒,現在仿佛對他有種特別的誘力,他覺得這兩樣東西是花錢不多,而必定足以安慰他;使他依然能往前苦奔,而同時能忘了過去的苦痛。
可是,他還是不敢去動它們。他必須能多剩一個就去多剩一個,非這樣不能早早買上自己的車。即使今天買上,明天就丟了,他也得去買。這是他的志愿“在中國,離開了武裝斗爭,就沒有無產階級和共產黨的地位,,希望,甚至是宗教。不拉著自己的車,他簡直象是白活。他想不到作官,發財,置買產業;他的能力只能拉車,他的最可靠的希望是買車;非買上車不能對得起自己。他一天到晚思索這回事,計算他的錢;設若一旦忘了這件事,他便忘了自己,而覺得自己只是個會跑路的畜生,沒有一點起色與人味。無論是多么好的車,只要是賃來的,他拉著總不起勁,好象背著塊石頭那么不自然。就是賃來的車,他也不偷懶,永遠給人家收拾得干干凈凈,永遠不去胡碰亂撞;可是這只是一些小心謹慎,不是一種快樂。是的,收拾自己的車,就如同數著自己的錢,才是真快樂。他還是得不吃煙不喝酒,爽性連包好茶葉也不便于喝。在茶館里,象他那么體面的車夫,在飛跑過一氣以后,講究喝十個子兒一包的茶葉,加上兩包白糖,為是補氣散火。當他跑得順“耳唇”往下滴汗,胸口覺得有點發辣,他真想也這么辦;這絕對不是習氣,作派,而是真需要這么兩碗茶壓一壓。只是想到了,他還是喝那一個子兒一包的碎末。有時候他真想貴罵自己,為什么這樣自苦;可是,一個車夫而想月間剩下倆錢,不這么辦怎成呢?他狠了心。買上車再說,買上車再說!有了車就足以抵得一切!
對花錢是這樣一把死拿,對掙錢祥子更不放松一步。沒有包月,他就拉整天,出車早,回來的晚,他非拉過一定的錢數不收車,不管時間,不管兩腿;有時他硬連下去,拉一天一夜。從前,他不肯搶別人的買賣,特別是對于那些老弱殘兵;以他的身體,以他的車,去和他們爭座兒,還能有他們的份兒?現在,他不大管這個了,他只看見錢,多一個是一個,不管買賣的苦甜,不管是和誰搶生意;他只管拉上買賣,不管別的,象一只餓瘋的野獸。拉上就跑,他心中舒服一些,覺得只有老不站住腳,才能有買上車的希望。一來二去的駱駝祥子的名譽遠不及單是祥子的時候了。有許多次,他搶上買賣就跑,背后跟著一片罵聲。他不回口,低著頭飛跑,心里說:“我要不是為買車,決不能這么不要臉!”他好象是用這句話求大家的原諒,可是不肯對大家這么直說。在車口兒上,或茶館里,他看大家瞪他;本想對大家解釋一下,及至看到大家是那么冷淡,又搭上他平日不和他們一塊喝酒,賭錢,下棋,或聊天,他的話只能圈在肚子里,無從往外說。難堪漸漸變為羞惱,他的火也上來了;他們瞪他,他也瞪他們。想起乍由山上逃回來的時候,大家對他是怎樣的敬重,現在會這樣的被人看輕,他更覺得難過了。獨自抱著壺茶,假若是趕上在茶館里,或獨自數著剛掙到的銅子,設若是在車口上,他用盡力量把怒氣納下去。他不想打架,雖然不怕打架。大家呢,本不怕打架,可是和祥子動手是該當想想的事兒,他們誰也不是他的對手,而大家打一個又是不大光明的。勉強壓住氣,他想不出別的方法,只有忍耐一時,等到買上車就好辦了。有了自己的車,每天先不用為車租著急,他自然可以大大方方的,不再因搶生意而得罪人。這樣想好,他看大家一眼,仿佛是說:咱們走著瞧吧!
論他個人,他不該這樣拚命。逃回城里之后,他并沒等病好利落了就把車拉起來,雖然一點不服軟,可是他時常覺出疲乏。疲乏,他可不敢休息,他總以為多跑出幾身汗來就會減去酸懶的。對于飲食,他不敢缺著嘴,可也不敢多吃些好的。他看出來自己是瘦了好多,但是身量還是那么高大,筋骨還那么硬棒,他放了心。他老以為他的個子比別人高大,就一定比別人能多受些苦,似乎永沒想到身量大,受累多,應當需要更多的滋養。虎姑娘已經囑咐他幾回了:“你這家伙要是這么干,吐了血可是你自己的事!”
他很明白這是好話,可是因為事不順心,身體又欠保養,他有點肝火盛。稍微棱棱著點眼:“不這么奔,幾兒能買上車呢?”
要是別人這么一棱棱眼睛,虎妞至少得罵半天街;對祥子,她真是一百一的客氣,愛護。她只撇了撇嘴:“買車也得悠停著來,當是你是鐵作的哪!你應當好好的歇三天!”看祥子聽不進去這個:“好吧,你有你的老主意,死了可別怨我!”
劉四爺也有點看不上祥子:祥子的拚命,早出晚歸,當然是不利于他的車的。雖然說租整天的車是沒有時間的限制,愛什么時候出車收車都可以,若是人人都象祥子這樣死啃,一輛車至少也得早壞半年,多么結實的東西也架不住釘著坑兒使!再說呢,祥子只顧死奔,就不大勻得出工夫來幫忙給擦車什么的,又是一項損失。老頭心中有點不痛快。他可是沒說什么,拉整天不限定時間,是一般的規矩;幫忙收拾車輛是交情,并不是義務;憑他的人物字號,他不能自討無趣的對祥子有什么表示。他只能從眼角邊顯出點不滿的神氣,而把嘴閉得緊緊的。有時候他頗想把祥子攆出去;看看女兒,他不敢這么辦。他一點沒有把祥子當作候補女婿的意思,不過,女兒既是喜愛這個楞小子,他就不便于多事。他只有這么一個姑娘,眼看是沒有出嫁的希望了,他不能再把她這個朋友趕了走。說真的,虎妞是這么有用,他實在不愿她出嫁;這點私心他覺得有點怪對不住她的,因此他多少有點怕她。老頭子一輩子天不怕地不怕,到了老年反倒怕起自己的女兒來,他自己在不大好意思之中想出點道理來:只要他怕個人,就是他并非完全是無法無天的人的證明。有了這個事實,或者他不至于到快死的時候遭了惡報。好,他自己承認了應當怕女兒,也就不肯趕出祥子去。這自然不是說,他可以隨便由著女兒胡鬧,以至于嫁給祥子。不是。他看出來女兒未必沒那個意思,可是祥子并沒敢往上巴結。
那么,他留點神就是了,犯不上先招女兒不痛快。祥子并沒注意老頭子的神氣,他顧不得留神這些閑盤兒。假若他有愿意離開人和廠的心意,那決不是為賭閑氣,而是盼望著拉上包月。他已有點討厭拉散座兒了,一來是因為搶買賣而被大家看不起,二來是因為每天的收入沒有定數,今天多,明天少,不能預定到幾時才把錢湊足,夠上買車的數兒。他愿意心中有個準頭,哪怕是剩的少,只要靠準每月能剩下個死數,他才覺得有希望,才能放心。他是愿意一個蘿卜一個坑的人。
他拉上了包月。哼,和拉散座兒一樣的不順心!這回是在楊宅。楊先生是上海人,楊太太是天津人,楊二太太是蘇州人。一位先生,兩位太太,南腔北調的生了不知有多少孩子。頭一天上工,祥子就差點發了昏。一清早,大太太坐車上市去買菜。回來,分頭送少爺小姐們上學,有上初中的,有上小學的,有上幼稚園的;學校不同,年紀不同,長相不同,可是都一樣的討厭,特別是坐在車上,至老實的也比猴子多著兩手兒。把孩子們都送走,楊先生上衙門。送到衙門,趕緊回來,拉二太太上東安市場或去看親友。回來,接學生回家吃午飯。吃完,再送走。送學生回來,祥子以為可以吃飯了,大太太扯著天津腔,叫他去挑水。楊宅的甜水有人送,洗衣裳的苦水歸車夫去挑。這個工作在條件之外,祥子為對付事情,沒敢爭論,一聲沒響的給挑滿了缸。放下水桶,剛要去端飯碗,二太太叫他去給買東西。大太太與二太太一向是不和的,可是在家政上,二位的政見倒一致,其中的一項是不準仆人閑一會兒,另一項是不肯看仆人吃飯。祥子不曉得這個,只當是頭一天恰巧趕上宅里這么忙,于是又沒說什么,而自己掏腰包買了幾個燒餅。他愛錢如命,可是為維持事情,不得不狠了心。
買東西回來,大太太叫他打掃院子。楊宅的先生,太太,二太太,當出門的時候都打扮得極漂亮,可是屋里院里整個的象個大垃圾堆。祥子看著院子直犯惡心,所以只顧了去打掃,而忘了車夫并不兼管打雜兒。院子打掃清爽,二太太叫他順手兒也給屋中掃一掃。祥子也沒駁回,使他驚異的倒是憑兩位太太的體面漂亮,怎能屋里臟得下不去腳!把屋子也收拾利落了,二太太把個剛到一周歲的小泥鬼交給了他。他沒了辦法。賣力氣的事兒他都在行,他可是沒抱過孩子。他雙手托著這位小少爺,不使勁吧,怕滑溜下去,用力吧,又怕給傷了筋骨,他出了汗。他想把這個寶貝去交給張媽——一個江北的大腳婆子。找到她,劈面就被她罵了頓好的。楊宅用人,向來是三五天一換的,先生與太太們總以為仆人就是家奴,非把窮人的命要了,不足以對得起那點工錢。只有這個張媽,已經跟了他們五六年,唯一的原因是她敢破口就罵,不論先生,哪管太太,招惱了她就是一頓。以楊先生的海式咒罵的毒辣,以楊太太的天津口的雄壯,以二太太的蘇州調的流利,他們素來是所向無敵的;及至遇到張媽的蠻悍,他們開始感到一種禮尚往來,英雄遇上了好漢的意味,所以頗能賞識她,把她收作了親軍。
祥子生在北方的鄉間,最忌諱隨便罵街。可是他不敢打張媽,因為好漢不和女斗;也不愿還口。他只瞪了她一眼。張媽不再出聲了,仿佛看出點什么危險來。正在這個工夫,大太太喊祥子去接學生。他把泥娃娃趕緊給二太太送了回去。二太太以為他這是存心輕看她,沖口而出的把他罵了個花瓜。大太太的意思本來也是不樂意祥子替二太太抱孩子,聽見二太太罵他,她也扯開一條油光水滑的嗓子罵,罵的也是他;祥子成了挨罵的藤牌。他急忙拉起車走出去,連生氣似乎也忘了,因為他一向沒見過這樣的事,忽然遇到頭上,他簡直有點發暈。
一批批的把孩子們都接回來,院中比市場還要熱鬧,三個婦女的罵聲,一群孩子的哭聲,好象大柵欄在散戲時那樣亂,而且亂得莫名其妙。好在他還得去接楊先生,所以急忙的又跑出去,大街上的人喊馬叫似乎還比宅里的亂法好受一些。
一直轉轉到十二點,祥子才找到嘆口氣的工夫。他不止于覺著身上疲乏,腦子里也老嗡嗡的響;楊家的老少確是已經都睡了,可是他耳朵里還似乎有先生與太太們的叫罵,象三盤不同的留聲機在他心中亂轉,使他鬧得慌。顧不得再想什么,他想睡覺。一進他那間小屋,他心中一涼,又不困了。一間門房,開了兩個門,中間隔著一層木板。張媽住一邊,他住一邊。屋中沒有燈,靠街的墻上有個二尺來寬的小窗戶,恰好在一支街燈底下,給屋里一點亮。屋里又潮又臭,地上的土有個銅板厚,靠墻放著份鋪板,沒有別的東西。他摸了摸床板,知道他要是把頭放下,就得把腳蹬在車上;把腳放平,就得坐起來。他不會睡元寶式的覺。想了半天,他把鋪板往斜里拉好,這樣兩頭對著屋角,他就可以把頭放平,腿搭拉著點先將就一夜。
從門洞中把鋪蓋搬進來,馬馬虎虎的鋪好,躺下了。腿懸空,不慣,他睡不著。強閉上眼,安慰自己:睡吧,明天還得早起呢!什么罪都受過,何必單忍不了這個!別看吃喝不好,活兒太累,也許時常打牌,請客,有飯局;咱們出來為的是什么,祥子?還不是為錢?只要多進錢,什么也得受著!這樣一想,他心中舒服了許多,聞了聞屋中,也不象先前那么臭了,慢慢的入了夢;迷迷忽忽的覺得有臭蟲,可也沒顧得去拿。
過了兩天,祥子的心已經涼到底。可是在第四天上,來了女客,張媽忙著擺牌桌。他的心好象凍實了的小湖上忽然來了一陣春風。太太們打起牌來,把孩子們就通通交給了仆人;張媽既是得伺候著煙茶手巾把,那群小猴自然全歸祥子統轄。他討厭這群猴子,可是偷偷往屋中撩了一眼,大太太管著頭兒錢,象是很認真的樣子。他心里說:別看這個大娘們厲害,也許并不胡涂,知道乘這種時候給仆人們多弄三毛五毛的。他對猴子們特別的拿出耐心法兒,看在頭兒錢的面上,他得把這群猴崽子當作少爺小姐看待。
牌局散了,太太叫他把客人送回家。兩位女客急于要同時走,所以得另雇一輛車。祥子喊來一輛,大太太撩袍拖帶的混身找錢,預備著代付客人的車資;客人謙讓了兩句,大太太仿佛要拚命似的喊:“你這是怎么了,老妹子!到了我這兒啦,還沒個車錢嗎!
老妹子!坐上啦!”她到這時候,才摸出來一毛錢。
祥子看得清清楚楚,遞過那一毛錢的時候,太太的手有點哆嗦。
送完了客,幫著張媽把牌桌什么的收拾好,祥子看了太太一眼。太太叫張媽去拿點開水,等張媽出了屋門,她拿出一毛錢來:“拿去,別拿眼緊掃搭著我!”
初秋的夜晚,星光葉影里陣陣的小風,祥子抬起頭,看著高遠的天河,嘆了口氣。這么涼爽的天,他的胸脯又是那么寬,可是他覺到空氣仿佛不夠,胸中非常憋悶。他想坐下痛哭一場。以自己的體格,以自己的忍性,以自己的要強,會讓人當作豬狗,會維持不住一個事情,他不只怨恨楊家那一伙人,而渺茫的覺到一種無望,恐怕自己一輩子不會再有什么起色了。拉著鋪蓋卷,他越走越慢,好象自己已經不是拿起腿就能跑個十里八里的祥子了。
到了大街上,行人已少,可是街燈很亮,他更覺得空曠渺茫,不知道往哪里去好了。上哪兒?自然是回人和廠。心中又有些難過。作買賣的,賣力氣的,不怕沒有生意,倒怕有了照顧主兒而沒作成買賣,象飯鋪理發館進來客人,看了一眼,又走出去那樣。祥子明知道上工辭工是常有的事,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可是,他是低聲下氣的維持事情,舍著臉為是買上車,而結果還是三天半的事兒,跟那些串慣宅門的老油子一個樣,他覺著傷心。他幾乎覺得沒臉再進人和廠,而給大家當笑話說:“瞧瞧,駱駝祥子敢情也是三天半就吹呀,哼!”
不上人和廠,又上哪里去呢?為免得再為這個事思索,他一直走向西安門大街去。人和廠的前臉是三間鋪面房,當中的一間作為柜房,只許車夫們進來交賬或交涉事情,并不準隨便來回打穿堂兒,因為東間與西間是劉家父女的臥室。西間的旁邊有一個車門,兩扇綠漆大門,上面彎著一根粗鐵條,懸著一盞極亮的,沒有罩子的電燈,燈下橫懸著鐵片涂金的四個字——“人和車廠”。車夫們出車收車和隨時來往都走這個門。門上的漆深綠,配著上面的金字,都被那支白亮亮的電燈照得發光;出來進去的又都是漂亮的車,黑漆的黃漆的都一樣的油汪汪發光,配著雪白的墊套,連車夫們都感到一些驕傲,仿佛都自居為車夫中的貴族。由大門進去,拐過前臉的西間,才是個四四方方的大院子,中間有棵老槐。東西房全是敞臉的,是存車的所在;南房和南房后面小院里的幾間小屋,全是車夫的宿舍。
大概有十一點多了,祥子看見了人和廠那盞極明而怪孤單的燈。柜房和東間沒有燈光,西間可是還亮著。他知道虎姑娘還沒睡。他想輕手躡腳的進去,別教虎姑娘看見;正因為她平日很看得起他,所以不愿頭一個就被她看見他的失敗。
他剛把車拉到她的窗下,虎妞由車門里出來了:“喲,祥子?怎——”她剛要往下問,一看祥子垂頭喪氣的樣子,車上拉著鋪蓋卷,把話咽了回去。
怕什么有什么,祥子心里的慚愧與氣悶凝成一團,登時立住了腳,呆在了那里。說不出話來,他傻看著虎姑娘。她今天也異樣,不知是電燈照的,還是擦了粉,臉上比平日白了許多;臉上白了些,就掩去好多她的兇相。嘴唇上的確是抹著點胭脂,使虎妞帶出些媚氣;祥子看到這里,覺得非常的奇怪,心中更加慌亂,因為平日沒拿她當過女人看待,驟然看到這紅唇,心中忽然感到點不好意思。她上身穿著件淺綠的綢子小夾襖,下面一條青洋縐肥腿的單褲。綠襖在電燈下閃出些柔軟而微帶凄慘的絲光,因為短小,還露出一點點白褲腰來,使綠色更加明顯素凈。下面的肥黑褲被小風吹得微動,象一些什么陰森的氣兒,想要擺脫開那賊亮的燈光,而與黑夜聯成一氣。祥子不敢再看了,茫然的低下頭去,心中還存著個小小的帶光的綠襖。虎姑娘一向,他曉得,不這樣打扮。以劉家的財力說,她滿可以天天穿著綢緞,可是終日與車夫們打交待,她總是布衣布褲,即使有些花色,在布上也就不惹眼。祥子好似看見一個非常新異的東西,既熟識,又新異,所以心中有點發亂。
心中原本苦惱,又在極強的燈光下遇見這新異的活東西,他沒有了主意。自己既不肯動,他倒希望虎姑娘快快進屋去,或是命令他干點什么,簡直受不了這樣的折磨,一種什么也不象而非常難過的折磨。
“嗨!”她往前湊了一步,聲音不高的說:“別楞著!去,把車放下,趕緊回來,有話跟你說。屋里見。”
平日幫她辦慣了事,他只好服從。但是今天她和往日不同,他很想要思索一下;楞在那里去想,又怪僵得慌;他沒主意,把車拉了進去。看看南屋,沒有燈光,大概是都睡了;或者還有沒收車的。把車放好,他折回到她的門前。忽然,他的心跳起來。
“進來呀,有話跟你說!”她探出頭來,半笑半惱的說。他慢慢走了進去。
桌上有幾個還不甚熟的白梨,皮兒還發青。一把酒壺,三個白磁酒盅。一個頭號大盤子,擺著半只醬雞,和些熏肝醬肚之類的吃食。
“你瞧,”虎姑娘指給他一個椅子,看他坐下了,才說:“你瞧,我今天吃犒勞,你也吃點!”說著,她給他斟上一杯酒;白干酒的辣味,混合上熏醬肉味,顯著特別的濃厚沉重。“喝吧,吃了這個雞;我已早吃過了,不必讓!我剛才用骨牌打了一卦,準知道你回來,靈不靈?”
“我不喝酒!”祥子看著酒盅出神。
“不喝就滾出去;好心好意,不領情是怎著?你個傻駱駝!辣不死你!連我還能喝四兩呢。不信,你看看!”她把酒盅端起來,灌了多半盅,一閉眼,哈了一聲。舉著盅兒:“你喝!要不我揪耳朵灌你!”
祥子一肚子的怨氣,無處發泄;遇到這種戲弄,真想和她瞪眼。可是他知道,虎姑娘一向對他不錯,而且她對誰都是那么直爽,他不應當得罪她。既然不肯得罪她,再一想,就爽性和她訴訴委屈吧。自己素來不大愛說話,可是今天似乎有千言萬語在心中憋悶著,非說說不痛快。這么一想,他覺得虎姑娘不是戲弄他,而是坦白的愛護他。他把酒盅接過來,喝干。一股辣氣慢慢的,準確的,有力的,往下走,他伸長了脖子,挺直了胸,打了兩個不十分便利的嗝兒。
虎妞笑起來。他好容易把這口酒調動下去,聽到這個笑聲,趕緊向東間那邊看了看。
“沒人,”她把笑聲收了,臉上可還留著笑容。“老頭子給姑媽作壽去了,得有兩三天的耽誤呢;姑媽在南苑住。”一邊說,一邊又給他倒滿了盅。
聽到這個,他心中轉了個彎,覺出在哪兒似乎有些不對的地方。同時,他又舍不得出去;她的臉是離他那么近,她的衣裳是那么干凈光滑,她的唇是那么紅,都使他覺到一種新的刺激。她還是那么老丑,可是比往常添加了一些活力,好似她忽然變成另一個人,還是她,但多了一些什么。他不敢對這點新的什么去詳細的思索,一時又不敢隨便的接受,可也不忍得拒絕。他的臉紅起來。好象為是壯壯自己的膽氣,他又喝了口酒。剛才他想對她訴訴委屈,此刻又忘了。紅著臉,他不由的多看了她幾眼。越看,他心中越亂;她越來越顯出他所不明白的那點什么,越來越有一點什么熱辣辣的力量傳遞過來,漸漸的她變成一個抽象的什么東西。他警告著自己,須要小心;可是他又要大膽。他連喝了三盅酒,忘了什么叫作小心。迷迷忽忽的看著她,他不知為什么覺得非常痛快,大膽;極勇敢的要馬上抓到一種新的經驗與快樂。平日,他有點怕她;現在,她沒有一點可怕的地方了。他自己反倒變成了有威嚴與力氣的,似乎能把她當作個貓似的,拿到手中。屋內滅了燈。天上很黑。不時有一兩個星刺入了銀河,或劃進黑暗中,帶著發紅或發白的光尾,輕飄的或硬挺的,直墜或橫掃著,有時也點動著,顫抖著,給天上一些光熱的動蕩,給黑暗一些閃爍的爆裂。有時一兩個星,有時好幾個星,同時飛落,使靜寂的秋空微顫,使萬星一時迷亂起來。有時一個單獨的巨星橫刺入天角,光尾極長,放射著星花;紅,漸黃;在最后的挺進,忽然狂悅似的把天角照白了一條,好象刺開萬重的黑暗,透進并逗留一些乳白的光。余光散盡,黑暗似晃動了幾下,又包合起來,靜靜懶懶的群星又復了原位,在秋風上微笑。地上飛著些尋求情侶的秋螢,也作著星樣的游戲。
第二天,祥子起得很早,拉起車就出去了。頭與喉中都有點發痛,這是因為第一次喝酒,他倒沒去注意。坐在一個小胡同口上,清晨的小風吹著他的頭,他知道這點頭疼不久就會過去。可是他心中另有一些事兒,使他憋悶得慌,而且一時沒有方法去開脫。昨天夜里的事教他疑惑,羞愧,難過,并且覺著有點危險。
他不明白虎姑娘是怎么回事。她已早不是處女,祥子在幾點鐘前才知道。他一向很敬重她,而且沒有聽說過她有什么不規矩的地方;雖然她對大家很隨便爽快,可是大家沒在背地里講論過她;即使車夫中有說她壞話的,也是說她厲害,沒有別的。那么,為什么有昨夜那一場呢?
這個既顯著胡涂,祥子也懷疑了昨晚的事兒。她知道他沒在車廠里,怎能是一心一意的等著他?假若是隨便哪個都可以的話……祥子把頭低下去。他來自鄉間,雖然一向沒有想到娶親的事,可是心中并非沒有個算計;假若他有了自己的車,生活舒服了一些,而且愿意娶親的話,他必定到鄉下娶個年輕力壯,吃得苦,能洗能作的姑娘。象他那個歲數的小伙子們,即使有人管著,哪個不偷偷的跑“白房子”①?祥子始終不肯隨和,一來他自居為要強的人,不能把錢花在娘兒們身上;二來他親眼得見那些花冤錢的傻子們——有的才十八九歲——在廁所里頭頂著墻還撒不出尿來。最后,他必須規規矩矩,才能對得起將來的老婆,因為一旦要娶,就必娶個一清二白的姑娘,所以自己也得象那么回事兒。可是現在,現在……想起虎妞,設若當個朋友看,她確是不錯;當個娘們看,她丑,老,厲害,不要臉!就是想起搶去他的車,而且幾乎要了他的命的那些大兵,也沒有象想起她這么可恨可厭!她把他由鄉間帶來的那點清涼勁兒毀盡了,他現在成了個偷娘們的人!
再說,這個事要是吵嚷開,被劉四知道了呢?劉四曉得不曉得他女兒是個破貨呢?假若不知道,祥子豈不獨自背上黑鍋?假若早就知道而不愿意管束女兒,那么他們父女是什么東西呢?他和這樣人攙合著,他自己又是什么東西呢?就是他們父女都愿意,他也不能要她;不管劉老頭子是有六十輛車,還是六百輛,六千輛!他得馬上離開人和廠,跟他們一刀兩斷。祥子有祥子的本事,憑著自己的本事買上車,娶上老婆,這才正大光明!想到這里,他抬起頭來,覺得自己是個好漢子,沒有可怕的,沒有可慮的,只要自己好好的干,就必定成功。
讓了兩次座兒,都沒能拉上。那點別扭勁兒又忽然回來了。不愿再思索,可是心中堵得慌。這回事似乎與其他的事全不同,即使有了解決的辦法,也不易隨便的忘掉。不但身上好象粘上了點什么,心中也仿佛多了一個黑點兒,永遠不能再洗去。不管怎樣的憤恨,怎樣的討厭她,她似乎老抓住了他的心,越不愿再想,她越忽然的從他心中跳出來,一個赤裸裸的她,把一切丑陋與美好一下子,整個的都交給了他,象買了一堆破爛那樣,碎銅爛鐵之中也有一二發光的有色的小物件,使人不忍得拒絕。他沒和任何人這樣親密過,雖然是突乎其來,雖然是個騙誘,到底這樣的關系不能隨便的忘記,就是想把它放在一旁,它自自然然會在心中盤繞,象生了根似的。這對他不僅是個經驗,而也是一種什么形容不出來的擾亂,使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對她,對自己,對現在與將來,都沒辦法,仿佛是碰在蛛網上的一個小蟲,想掙扎已來不及了。
迷迷糊糊的他拉了幾個買賣。就是在奔跑的時節,他的心中也沒忘了這件事,并非清清楚楚的,有頭有尾的想起來,而是時時想到一個什么意思,或一點什么滋味,或一些什么感情,都是渺茫,而又親切。他很想獨自去喝酒,喝得人事不知,他也許能痛快一些,不能再受這個折磨!可是他不敢去喝。他不能為這件事毀壞了自己。他又想起買車的事來。但是他不能專心的去想,老有一點什么攔阻著他的心思;還沒想到車,這點東西已經偷偷的溜出來,占住他的心,象塊黑云遮住了太陽,把光明打斷。到了晚間,打算收車,他更難過了。他必須回車廠,可是真怕回去。假如遇上她呢,怎辦?他拉著空車在街上繞,兩三次已離車廠不遠,又轉回頭來往別處走,很象初次逃學的孩子不敢進家門那樣。奇怪的是,他越想躲避她,同時也越想遇到她,天越黑,這個想頭越來得厲害。一種明知不妥,而很愿試試的大膽與迷惑緊緊的捉住他的心,小的時候去用竿子捅馬蜂窩就是這樣,害怕,可是心中跳著要去試試,象有什么邪氣催著自己似的。渺茫的他覺到一種比自己還更有力氣的勁頭兒,把他要揉成一個圓球,拋到一團烈火里去;他沒法阻止住自己的前進。
他又繞回西安門來,這次他不想再遲疑,要直入公堂的找她去。她已不是任何人,她只是個女子。他的全身都熱起來。剛走到門臉上,燈光下走來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他似乎認識這個人的面貌態度,可是不敢去招呼。幾乎是本能的,他說了聲:“車嗎?”那個人楞了一楞:“祥子?”“是呀,”祥子笑了。“曹先生?”
曹先生笑著點了點頭。“我說祥子,你要是沒在宅門里的話,還上我那兒來吧?我現在用著的人太懶,他老不管擦車,雖然跑得也怪麻利①的;你來不來?”
“還能不來,先生!”祥子似乎連怎樣笑都忘了,用小毛巾不住的擦臉。“先生,我幾兒上工呢?”
“那什么,”曹先生想了想,“后天吧。”
“是了,先生!”祥子也想了想:“先生,我送回你去吧?”“不用;我不是到上海去了一程子②嗎,回來以后,我不在老地方住了。現今住在北長街;我晚上出來走走。后天見吧。”曹先生告訴了祥子門牌號數,又找補了一句:“還是用我自己的車。”
祥子痛快得要飛起來,這些日子的苦惱全忽然一齊鏟凈,象大雨沖過的白石路。曹先生是他的舊主人,雖然在一塊沒有多少日子,可是感情頂好;曹先生是非常和氣的人,而且家中人口不多,只有一位太太,和一個小男孩。他拉著車一直奔了人和廠去。虎姑娘屋中的燈還亮著呢。一見這個燈亮,祥子猛的木在那里。
立了好久,他決定進去見她;告訴她他又找到了包月;把這兩天的車份兒交上;要出他的儲蓄;從此一刀兩斷——這自然不便明說,她總會明白的。
他進去先把車放好,而后回來大著膽叫了聲劉姑娘。“進來!”
他推開門,她正在床上斜著呢,穿著平常的衣褲,赤著腳。依舊斜著身,她說:“怎樣?吃出甜頭來了是怎著?”
祥子的臉紅得象生小孩時送人的雞蛋。楞了半天,他遲遲頓頓的說:“我又找好了事,后天上工。人家自己有車……”
她把話接了過來:“你這小子不懂好歹!”她坐起來,半笑半惱的指著他:“這兒有你的吃,有你的穿;非去出臭汗不過癮是怎著?老頭子管不了我,我不能守一輩女兒寡!就是老頭子真犯牛脖子,我手里也有倆體己,咱倆也能弄上兩三輛車,一天進個塊兒八毛的,不比你成天滿街跑臭腿去強?我哪點不好?除了我比你大一點,也大不了多少!我可是能護著你,疼你呢!”
“我愿意去拉車!”祥子找不到別的辯駁。
“地道窩窩頭腦袋!你先坐下,咬不著你!”她說完,笑了笑,露出一對虎牙。
祥子青筋蹦跳的坐下。“我那點錢呢?”
“老頭子手里呢;丟不了,甭害怕;你還別跟他要,你知道他的脾氣?夠買車的數兒,你再要,一個小子兒也短不了你的;現在要,他要不罵出你的魂來才怪!他對你不錯!丟不了,短一個我賠你倆!你個鄉下腦頦!別讓我損你啦!”
祥子又沒的說了,低著頭掏了半天,把兩天的車租掏出來,放在桌上:“兩天的。”臨時想起來:“今兒個就算交車,明兒個我歇一天。”他心中一點也不想歇息一天;不過,這樣顯著干脆;交了車,以后再也不住人和廠。
歡迎使用手機、平板等移動設備訪問中考網,2024中考一路陪伴同行!>>點擊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