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網絡資源 2009-11-17 17:31:29
祥子上了曹宅。
對虎姑娘,他覺得有點羞愧。可是事兒既出于她的引誘,況且他又不想貪圖她的金錢,他以為從此和她一刀兩斷也就沒有什么十分對不住人的地方了。他所不放心的倒是劉四爺拿著他的那點錢。馬上去要,恐怕老頭子多心。從此不再去見他們父女,也許虎姑娘一怒,對老頭子說幾句壞話,而把那點錢“炸了醬”①。還繼續(xù)著托老頭子給存錢吧,一到人和廠就得碰上她,又怪難以為情。他想不出妥當?shù)霓k法,越沒辦法也就越不放心。
他頗想向曹先生要個主意,可是怎么說呢?對虎姑娘的那一段是對誰也講不得的。想到這兒,他真后悔了;這件事是,他開始明白過來,不能一刀兩斷的。這種事是永遠洗不清的,象肉上的一塊黑瘢。無緣無故的丟了車,無緣無故的又來了這層纏繞,他覺得他這一輩子大概就這么完了,無論自己怎么要強,全算白饒。想來想去,他看出這么點來:大概到最后,他還得舍著臉要虎姑娘;不為要她,還不為要那幾輛車么?“當王八的吃倆炒肉”!他不能忍受,可是到了時候還許非此不可!只好還往前干吧,干著好的,等著壞的;他不敢再象從前那樣自信了。他的身量,力氣,心胸,都算不了一回事;命是自己的,可是教別人管著;教些什么頂混賬的東西管著。
按理說,他應當很痛快,因為曹宅是,在他所混過的宅門里,頂可愛的。曹宅的工錢并不比別處多和半合法的群眾組織中進行工作,主張進行秘密活動,使黨,除了三節(jié)的賞錢也沒有很多的零錢,可是曹先生與曹太太都非常的和氣,拿誰也當個人對待。祥子愿意多掙錢,拚命的掙錢,但是他也愿意有個象間屋子的住處,和可以吃得飽的飯食。曹宅處處很干凈,連下房也是如此;曹宅的飯食不苦,而且決不給下人臭東西吃。自己有間寬綽的屋子,又可以消消停停的吃三頓飯,再加上主人很客氣,祥子,連祥子,也不肯專在錢上站著了。況且吃住都合適,工作又不累,把身體養(yǎng)得好好的也不是吃虧的事。自己掏錢吃飯,他決不會吃得這么樣好,現(xiàn)在既有現(xiàn)成的菜飯,而且吃了不會由脊梁骨下去,他為什么不往飽里吃呢;飯也是錢買來的,這筆賬他算得很清楚。吃得好,睡得好,自己可以干干凈凈象個人似的,是不容易找到事。況且,雖然曹家不打牌,不常請客,沒什么零錢,可是作點什么臨時的工作也都能得個一毛兩毛的。比如太太叫他給小孩兒去買丸藥,她必多給他一毛錢,叫他坐車去,雖然明知道他比誰也跑的快。這點錢不算什么,可是使他覺到一種人情,一種體諒,使人心中痛快。祥子遇見過的主人也不算少了,十個倒有九個是能晚給一天工錢,就晚給一天,表示出頂好是白用人,而且仆人根本是貓狗,或者還不如貓狗。曹家的人是個例外,所以他喜歡在這兒。他去收拾院子,澆花,都不等他們吩咐他,而他們每見到他作這些事也必說些好聽的話,更乘著這種時節(jié),他們找出些破舊的東西,教他去換洋火,雖然那些東西還都可以用,而他也就自己留下。在這里,他覺出點人味兒。
在祥子眼里,劉四爺可以算作黃天霸。雖然厲害,可是講面子,叫字號,決不一面兒黑。他心中的體面人物,除了黃天霸,就得算是那位孔圣人。他莫名其妙孔圣人到底是怎樣的人物,不過據(jù)說是認識許多的字,還挺講理。在他所混過的宅門里,有文的也有武的;武的里,連一個能趕上劉四爺?shù)倪沒有;文的中,雖然有在大學堂教書的先生,也有在衙門里當好差事的,字當然認識不少了,可是沒遇到一個講理的。就是先生講點理,太太小姐們也很難伺候。只有曹先生既認識字,又講理,而且曹太太也規(guī)規(guī)矩矩的得人心。所以曹先生必是孔圣人;假若祥子想不起孔圣人是什么模樣,那就必應當象曹先生,不管孔圣人愿意不愿意。
其實呢,曹先生并不怎么高明。他只是個有時候教點書,有時候也作些別的事的一個中等人物。他自居為“社會主義者”,同時也是個唯美主義者,很受了維廉·莫利司①一點兒影響。在政治上,藝術上,他都并沒有高深的見解;不過他有一點好處:他所信仰的那一點點,都能在生活中的小事件上實行出來。他似乎看出來,自己并沒有驚人的才力,能夠作出些驚天動地的事業(yè),所以就按著自己的理想來布置自己的工作與家庭;雖然無補于社會,可是至少也愿言行一致,不落個假冒為善。因此,在小的事情上他都很注意,仿佛是說只要把小小的家庭整理得美好,那么社會怎樣滿可以隨便。這有時使他自愧,有時也使他自喜,似乎看得明明白白,他的家庭是沙漠中的一個小綠洲,只能供給來到此地的一些清水與食物,沒有更大的意義。
祥子恰好來到了這個小綠洲;在沙漠中走了這么多日子,他以為這是個奇跡。他一向沒遇到過象曹先生這樣的人,所以他把這個人看成圣賢。這也許是他的經驗少,也許是世界上連這樣的人也不多見。拉著曹先生出去,曹先生的服裝是那么淡雅階級統(tǒng)治的主要手段的思想。參見“民粹派”、“米海洛夫斯,人是那么活潑大方,他自己是那么干凈利落,魁梧雄壯,他就跑得分外高興,好象只有他才配拉著曹先生似的。在家里呢,處處又是那么清潔,永遠是那么安靜,使他覺得舒服安定。當在鄉(xiāng)間的時候,他常看到老人們在冬日或秋月下,叼著竹管煙袋一聲不響的坐著,他雖年歲還小,不能學這些老人,可是他愛看他們這樣靜靜的坐著,必是——他揣摩著——有點什么滋味。現(xiàn)在,他雖是在城里,可是曹宅的清靜足以讓他想起鄉(xiāng)間來,他真愿抽上個煙袋,哪摸著一點什么滋味。
不幸,那個女的和那點錢教他不能安心;他的心象一個綠葉,被個蟲兒用絲給纏起來,預備作繭。為這點事,他自己放不下心;對別人,甚至是對曹先生,時時發(fā)楞,所答非所問。這使他非常的難過。曹宅睡得很早,到晚間九點多鐘就可以沒事了,他獨自坐在屋中或院里,翻來復去的想,想的是這兩件事。他甚至想起馬上就去娶親,這樣必定能夠斷了虎妞的念頭。可是憑著拉車怎能養(yǎng)家呢?他曉得大雜院中的苦哥兒們,男的拉車,女的縫窮,孩子們撿煤核,夏天在土堆上拾西瓜皮啃,冬天全去趕粥廠。祥子不能受這個。再說呢,假若他娶了親,劉老頭子手里那點錢就必定要不回來;虎妞豈肯輕饒了他呢!他不能舍了那點錢,那是用命換來的!
他自己的那輛車是去年秋初買的。一年多了,他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只有要不出來的三十多塊錢,和一些纏繞!他越想越不高興。
中秋節(jié)后十多天了,天氣慢慢涼上來。他算計著得添兩件穿的。又是錢!買了衣裳就不能同時把錢還剩下,買車的希望,簡直不敢再希望了!即使老拉包月,這一輩子又算怎回事呢?
一天晚間,曹先生由東城回來的晚一點。祥子為是小心,由天安門前全走馬路。敞平的路,沒有什么人,微微的涼風,靜靜的燈光,他跑上了勁來。許多日子心中的憋悶,暫時忘記了,聽著自己的腳步,和車弓子的輕響,他忘記了一切。解開了鈕扣,涼風颼颼的吹著胸,他覺到痛快,好象就這么跑下去,一直跑到不知什么地方,跑死也倒干脆。越跑越快,前面有一輛,他“開”一輛,一會兒就過了天安門。他的腳似乎是兩個彈簧,幾乎是微一著地便彈起來;后面的車輪轉得已經看不出條來,皮輪仿佛已經離開了地,連人帶車都象被陣急風吹起來了似的。曹先生被涼風一颼,大概是半睡著了,要不然他必會阻止祥子這樣的飛跑。祥子是跑開了腿,心中渺茫的想到,出一身透汗,今天可以睡痛快覺了,不至于再思慮什么。
已離北長街不遠,馬路的北半,被紅墻外的槐林遮得很黑。祥子剛想收步,腳已碰到一些高起來的東西。腳到,車輪也到了。祥子栽了出去。咯喳,車把斷了。“怎么了?”曹先生隨著自己的話跌出來。祥子沒出一聲,就地爬起。曹先生也輕快的坐起來。“怎么了?”
新卸的一堆補路的石塊,可是沒有放紅燈。
“摔著沒有?”祥子問。
“沒有;我走回去吧,你拉著車。”曹先生還鎮(zhèn)定,在石塊上摸了摸有沒有落下來的東西。
祥子摸著了已斷的一截車把:“沒折多少,先生還坐上,能拉!”說著,他一把將車從石頭中扯出來。“坐上,先生!”
曹先生不想再坐,可是聽出祥子的話帶著哭音,他只好上去了。
到了北長街口的電燈下面,曹先生看見自己的右手擦去一塊皮。“祥子你站住!”
祥子一回頭,臉上滿是血。
曹先生害了怕,想不起說什么好,“你快,快——”
祥子莫名其妙,以為是教他快跑呢,他一拿腰,一氣跑到了家。
放下車,他看見曹先生手上有血,急忙往院里跑,想去和太太要藥。
“別管我,先看你自己吧!”曹先生跑了進去。祥子看了看自己,開始覺出疼痛,雙膝,右肘全破了;臉蛋上,他以為流的是汗,原來是血。不顧得干什么,想什么,他坐在門洞的石階上,呆呆的看著斷了把的車。嶄新黑漆的車,把頭折了一段,禿碴碴的露著兩塊白木碴兒,非常的不調和,難看,象糊好的漂亮紙人還沒有安上腳,光出溜的插著兩根秫秸稈那樣。祥子呆呆的看著這兩塊白木碴兒。“祥子!”曹家的女仆高媽響亮的叫,“祥子!你在哪兒呢?”
他坐著沒動,不錯眼珠的釘著那破車把,那兩塊白木碴兒好似插到他的心里。
“你是怎個碴兒呀!一聲不出,藏在這兒;你瞧,嚇我一跳!先生叫你哪!”高媽的話永遠是把事情與感情都攙合起來,顯著既復雜又動人。她是三十二三歲的寡婦,干凈,爽快,作事麻利又仔細。在別處,有人嫌她太張道,主意多,時常有些神眉鬼道兒的。曹家喜歡用干凈瞭亮的人,而又不大注意那些小過節(jié)兒①,所以她跟了他們已經二三年,就是曹家全家到別處去也老帶著她。“先生叫你哪!”她又重了一句。及至祥子立起來,她看明他臉上的血:“可嚇死我了,我的媽!這是怎么了?你還不動換哪,得了破傷風還了得!快走!先生那兒有藥!”
祥子在前邊走,高媽在后邊叨嘮,一同進了書房。曹太太也在這里,正給先生裹手上藥,見祥子進來,她也“喲”了一聲。
“太太,他這下子可是摔得夠瞧的。”高媽唯恐太太看不出來,忙著往臉盆里倒涼水,更忙著說話:“我就早知道嗎,他一跑起來就不顧命,早晚是得出點岔兒。果不其然!還不快洗洗哪?洗完好上點藥,真!”
祥子托著右肘,不動。書房里是那么干凈雅趣,立著他這么個滿臉血的大漢,非常的不象樣,大家似乎都覺出有點什么不對的地方,連高媽也沒了話。
“先生!”祥子低著頭,聲音很低,可是很有力:“先生另找人吧!這個月的工錢,你留著收拾車吧:車把斷了,左邊的燈碎了塊玻璃;別處倒都好好的呢。”
“先洗洗,上點藥,再說別的。”曹先生看著自己的手說,太太正給慢慢的往上纏紗布。
“先洗洗!”高媽也又想起話來。“先生并沒說什么呀,你別先倒打一瓦!”
祥子還不動。“不用洗,一會兒就好!一個拉包月的,摔了人,碰了車,沒臉再……”他的話不夠幫助說完全了他的意思,可是他的感情已經發(fā)泄凈盡,只差著放聲哭了。辭事,讓工錢,在祥子看就差不多等于自殺。可是責任,臉面,在這時候似乎比命還重要,因為摔的不是別人,而是曹先生。假若他把那位楊太太摔了,摔了就摔了,活該!對楊太太,他可以拿出街面上的蠻橫勁兒,因為她不拿人待他,他也不便客氣;錢是一切,說不著什么臉面,哪叫規(guī)矩。曹先生根本不是那樣的人,他得犧牲了錢,好保住臉面。他顧不得恨誰,只恨自己的命,他差不多想到:從曹家出去,他就永不再拉車;自己的命即使不值錢,可以拚上;人家的命呢?真要摔死一口子,怎辦呢?以前他沒想到過這個,因為這次是把曹先生摔傷,所以悟過這個理兒來。好吧,工錢可以不要,從此改行,不再干這背著人命的事。拉車是他理想的職業(yè),擱下這個就等于放棄了希望。他覺得他的一生就得窩窩囊囊的混過去了,連成個好拉車的也不用再想,空長了那么大的身量!在外面拉散座的時候,他曾毫不客氣的“抄”①買賣,被大家嘲罵,可是這樣的不要臉正是因為自己要強,想買上車,他可以原諒自己。拉包月而惹了禍,自己有什么可說的呢?這要被人知道了,祥子摔了人,碰壞了車;哪道拉包車的,什么玩藝!祥子沒了出路!他不能等曹先辭他,只好自己先滾吧。
“祥子,”曹先生的手已裹好,“你洗洗!先不用說什么辭工。不是你的錯兒,放石頭就應當放個紅燈。算了吧,洗洗,上點藥。”
“是呀,先生,”高媽又想起話來,“祥子是磨不開;本來嗎,把先生摔得這個樣!可是,先生既說不是你的錯兒,你也甭再別扭啦!瞧他這樣,身大力不虧的,還和小孩一樣呢,倒是真著急!太太說一句,叫他放心吧!”高媽的話很象留聲機片,是轉著圓圈說的,把大家都說在里邊,而沒有起承轉合的痕跡。
“快洗洗吧,我怕!”曹太太只說了這么一句。
祥子的心中很亂,末了聽到太太說怕血,似乎找到了一件可以安慰她的事;把臉盆搬出來,在書房門口洗了幾把。高媽拿著藥瓶在門內等著他。
“胳臂和腿上呢?”高媽給他臉上涂抹了一氣。祥子搖了搖頭,“不要緊!”
曹氏夫婦去休息。高媽拿著藥瓶,跟出祥子來。到了他屋中,她把藥瓶放下,立在屋門口里:“待會兒你自己抹抹吧。我說,為這點事不必那么吃心。當初,有我老頭子活著的日子,我也是常辭工。一來是,我在外頭受累,他不要強,教我生氣。二來是,年輕氣兒粗,一句話不投緣,散!賣力氣掙錢,不是奴才;你有你的臭錢,我泥人也有個土性兒;老太太有個伺候不著!現(xiàn)在我可好多了,老頭子一死,我沒什么掛念的了,脾氣也就好了點。這兒呢——我在這兒小三年子了;可不是,九月九上的工——零錢太少,可是他們對人還不錯。咱們賣的是力氣,為的是錢;凈說好的當不了一回事。可是話又得這么說,把事情看長遠了也有好處:三天兩頭的散工,一年倒歇上六個月,也不上算;莫若遇上個和氣的主兒,架不住干日子多了,零錢就是少點,可是靠常兒混下去也能剩倆錢。今兒個的事,先生既沒說什么,算了就算了,何必呢。也不是我攀個大,你還是小兄弟呢,容易掛火。一點也不必,火氣壯當不了吃飯。象你這么老實巴焦的,安安頓頓的在這兒混些日子,總比滿天打油飛①去強。我一點也不是向著他們說話,我是為你,在一塊兒都怪好的!”她喘了口氣:“得,明兒見;甭犯牛勁,我是直心眼,有一句說一句!”
曹先生把車收拾好,并沒扣祥子的工錢。曹太太給他兩丸“三黃寶蠟”,他也沒吃。他沒再提辭工的事。雖然好幾天總覺得不大好意思,可是高媽的話得到最后的勝利。過了些日子,生活又合了轍,他把這件事漸漸忘掉,一切的希望又重新發(fā)了芽。獨坐在屋中的時候,他的眼發(fā)著亮光,去盤算怎樣省錢,怎樣買車;嘴里還不住的嘟囔,象有點心病似的。他的算法很不高明,可是心中和嘴上常常念著“六六三十六”;這并與他的錢數(shù)沒多少關系,不過是這么念道,心中好象是充實一些,真象有一本賬似的。
他對高媽有相當?shù)呐宸X得這個女人比一般的男子還有心路與能力,她的話是抄著根兒來的。他不敢趕上她去閑談,但在院中或門口遇上她,她若有工夫說幾句,他就很愿意聽她說。她每說一套,總夠他思索半天的,所以每逢遇上她,他會傻傻忽忽的一笑,使她明白他是佩服她的話,她也就覺到點得意,即使沒有工夫,也得扯上幾句。
不過,對于錢的處置方法,他可不敢冒兒咕咚的就隨著她的主意走。她的主意,他以為,實在不算壞;可是多少有點冒險。他很愿意聽她說,好多學些招數(shù),心里顯著寬綽;在實行上,他還是那個老主意——不輕易撒手錢。
不錯,高媽的確有辦法:自從她守了寡,她就把月間所能剩下的一點錢放出去,一塊也是一筆,兩塊也是一筆外化莊子用語。指外在形體的變化。與“內化”相對稱。,放給作仆人的,當二三等巡警的,和作小買賣的,利錢至少是三分。這些人時常為一塊錢急得紅著眼轉磨,就是有人借給他們一塊而當兩塊算,他們也得伸手接著。除了這樣,錢就不會教他們看見;他們所看見的錢上有毒,接過來便會抽干他們的血,但是他們還得接著。凡是能使他們緩一口氣的,他們就有膽子拿起來;生命就是且緩一口氣再講,明天再說明天的。高媽,在她丈夫活著的時候,就曾經受著這個毒。她的丈夫喝醉來找她,非有一塊錢不能打發(fā);沒有,他就在宅門外醉鬧;她沒辦法,不管多大的利息也得馬上借到這塊錢。由這種經驗,她學來這種方法,并不是想報復,而是拿它當作合理的,幾乎是救急的慈善事。有急等用錢的,有愿意借出去的,周瑜打黃蓋,愿打愿挨!
在宗旨上,她既以為這沒有什么下不去的地方,那么在方法上她就得厲害一點,不能拿錢打水上飄;干什么說什么。這需要眼光,手段,小心,潑辣,好不至都放了鷹①。她比銀行經理并不少費心血,因為她需要更多的小心謹慎。資本有大小,主義是一樣,因為這是資本主義的社會,象一個極細極大的篩子,一點一點的從上面往下篩錢,越往下錢越少;同時,也往下篩主義,可是上下一邊兒多,因為主義不象錢那樣怕篩眼小,它是無形體的,隨便由什么極小的孔中也能溜下來。大家都說高媽厲害,她自己也這么承認;她的厲害是由困苦中折磨中鍛煉出來的。一想起過去的苦處,連自己的丈夫都那樣的無情無理,她就咬上了牙。她可以很和氣,也可以很毒辣,她知道非如此不能在這個世界上活著。
她也勸祥子把錢放出去,完全出于善意,假若他愿意的話,她可以幫他的忙:“告訴你,祥子,擱在兜兒里,一個子永遠是一個子!放出去呢,錢就會下錢!沒錯兒,咱們的眼睛是干什么的?瞧準了再放手錢,不能放禿尾巴鷹。當巡警的到時候不給利,或是不歸本,找他的巡官去!一句話,他的差事得擱下,敢!打聽明白他們放餉的日子,堵窩掏;不還錢,新新①!將一比十,放給誰,咱都得有個老底;好,放出去,海里摸鍋,那還行嗎?你聽我的,準保沒錯!”
祥子用不著說什么,他的神氣已足表示他很佩服高媽的話。及至獨自一盤算,他覺得錢在自己手里比什么也穩(wěn)當。不錯,這么著是死的,錢不會下錢;可是丟不了也是真的。把這兩三個月剩下的幾塊錢——都是現(xiàn)洋——輕輕的拿出來“歷史”中的“斯大林”。,一塊一塊的翻弄,怕出響聲;現(xiàn)洋是那么白亮,厚實,起眼,他更覺得萬不可撒手,除非是拿去買車。各人有各人的辦法,他不便全隨著高媽。
原先在一家姓方的家里,主人全家大小,連仆人,都在郵局有個儲金折子。方太太也勸過祥子:“一塊錢就可以立折子,你怎么不立一個呢?俗言說得好,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到無時盼有時;年輕輕的,不乘著年輕力壯剩下幾個,一年三百六十天不能天天是晴天大日頭。這又不費事,又牢靠,又有利錢,哪時鞍住還可以提點兒用,還要怎么方便呢?去,去要個單子來,你不會寫,我給你填上,一片好心!”
祥子知道她是好心,而且知道廚子王六和奶媽子秦媽都有折子,他真想試一試。可是有一天方大小姐叫他去給放進十塊錢,他細細看了看那個小折子,上面有字,有小紅印;通共,哼,也就有一小打手紙那么沉吧。把錢交進去,人家又在折子上畫了幾個字,打上了個小印。他覺得這不是騙局,也得是騙局;白花花的現(xiàn)洋放進去,憑人家三畫五畫就算完事,祥子不上這個當。他懷疑方家是跟郵局這個買賣——他總以為郵局是個到處有分號的買賣,大概字號還很老,至少也和瑞蚨祥,鴻記差不多——有關系,所以才這樣熱心給拉生意。即使事實不是這樣,現(xiàn)錢在手里到底比在小折子上強,強的多!折子上的錢只是幾個字!
對于銀行銀號,他只知道那是出“座兒”的地方,假若巡警不阻止在那兒擱車的話,準能拉上“買賣”。至于里面作些什么事,他猜不透。不錯到哲學;后者是從哲學的基本問題出發(fā),再論及教育。中國,這里必是有很多的錢;但是為什么單到這里來鼓逗①錢,他不明白;他自己反正不容易與它們發(fā)生關系,那么也就不便操心去想了。城里有許多許多的事他不明白,聽朋友們在茶館里議論更使他發(fā)胡涂,因為一人一個說法,而且都說的不到家。他不愿再去聽,也不愿去多想,他知道假若去打搶的話,頂好是搶銀行;既然不想去作土匪,那么自己拿著自己的錢好了,不用管別的。他以為這是最老到的辦法。
①鼓逗,有反復調弄的意思。
高媽知道他是紅著心想買車,又給他出了主意:“祥子,我知道你不肯放賬,為是好早早買上自己的車,也是個主意!我要是個男的,要是也拉車,我就得拉自己的車;自拉自唱,萬事不求人!能這么著,給我個知縣我也不換!拉車是苦事,可是我要是男的,有把子力氣,我楞拉車也不去當巡警;冬夏常青,老在街上站著,一月才掙那倆錢,沒個外錢,沒個自由;一留胡子還是就吹,簡直的沒一點起色。我是說,對了,你要是想快快買上車的話,我給你個好主意:起上一只會,十來個人,至多二十個人,一月每人兩塊錢,你使頭一會;這不是馬上就有四十來的塊?你橫是①多少也有個積蓄,湊吧湊吧就弄輛車拉拉,干脆大局!車到了手,你干上一只黑簽兒會②,又不出利,又是體面事,準得對你的心路!你真要請會的話,我來一只,決不含忽!怎樣?”
這真讓祥子的心跳得快了些!真要湊上三四十塊,再加上劉四爺手里那三十多,和自己現(xiàn)在有的那幾塊,豈不就是八十來的?雖然不夠買十成新的車,八成新的總可以辦到了!況且這么一來論命題,認為一支飛箭在每一瞬間必須要占據(jù)與它自身相等,他就可以去向劉四爺把錢要回,省得老這么擱著,不象回事兒。八成新就八成新吧,好歹的拉著,等有了富余再換。
可是,上哪里找這么二十位人去呢?即使能湊上,這是個面子事,自己等錢用么就請會,趕明兒人家也約自己來呢?起會,在這個窮年月,常有嘩啦③了的時候!好漢不求人;干脆,自己有命買得上車,買;不求人!
看祥子沒動靜,高媽真想俏皮他一頓,可是一想他的直誠勁兒,又不大好意思了:“你真行!‘小胡同趕豬——直來直去’;也好!”
祥子沒說什么,等高媽走了,對自己點了點頭,似乎是承認自己的一把死拿值得佩服,心中怪高興的。
已經是初冬天氣,晚上胡同里叫賣糖炒栗子,落花生之外,加上了低的“夜壺”嘔。夜壺挑子上帶著瓦的悶葫蘆罐兒,祥子買了個大號的。頭一號買賣,賣夜壺的找不開錢,祥子心中一活便,看那個頂小的小綠夜壺非常有趣,綠汪汪的,也撅著小嘴,“不用找錢了,我來這么一個!”放下悶葫蘆罐,他把小綠夜壺送到里邊去:“少爺沒睡哪?送你個好玩藝!”
大家都正看著小文——曹家的小男孩——洗澡呢,一見這個玩藝都憋不住的笑了。曹氏夫婦沒說什么,大概覺得這個玩藝雖然蠢一些,可是祥子的善意是應當領受的,所以都向他笑著表示謝意。高媽的嘴可不會閑著:“你看,真是的,祥子!這么大個子了,會出這么高明的主意;多么不順眼!”
小文很喜歡這個玩藝,登時用手捧澡盆里的水往小壺里灌:“這小茶壺,嘴大!”
大家笑得更加了勁。祥子整著身子——因為一得意就不知怎么好了——走出來。他很高興,這是向來沒有經驗過的事,大家的笑臉全朝著他自己,仿佛他是個很重要的人似的。微笑著,又把那幾塊現(xiàn)洋搬運出來,輕輕的一塊一塊往悶葫蘆罐里放,心里說:這比什么都牢靠!多咱夠了數(shù),多咱往墻上一碰;拍喳,現(xiàn)洋比瓦片還得多!
他決定不再求任何人。就是劉四爺那么可靠,究竟有時候顯著別扭,錢是丟不了哇,在劉四爺手里,不過總有點不放心。錢這個東西象戒指,總是在自己手上好。這個決定使他痛快,覺得好象自己的腰帶又殺緊了一扣,使胸口能挺得更直更硬。
天是越來越冷了,祥子似乎沒覺到。心中有了一定的主意,眼前便增多了光明;在光明中不會覺得寒冷。地上初見冰凌,連便道上的土都凝固起來,處處顯出干燥,結實,黑土的顏色已微微發(fā)些黃,象已把潮氣散盡。特別是在一清早,被大車軋起的土棱上鑲著幾條霜邊,小風尖溜溜的把早霞吹散,露出極高極藍極爽快的天;祥子愿意早早的拉車跑一趟,涼風颼進他的袖口,使他全身象洗冷水澡似的一哆嗦,一痛快。有時候起了狂風,把他打得出不來氣,可是他低著頭,咬著牙,向前鉆,象一條浮著逆水的大魚;風越大,他的抵抗也越大,似乎是和狂風決一死戰(zhàn)。猛的一股風頂?shù)盟覆怀鰵猓]住口,半天,打出一個嗝,仿佛是在水里扎了一個猛子。打出這個嗝,他繼續(xù)往前奔走,往前沖進,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住這個巨人;他全身的筋肉沒有一處松懈,象被螞蟻圍攻的綠蟲,全身搖動著抵御。這一身汗!等到放下車,直一直腰,吐出一口長氣,抹去嘴角的黃沙,他覺得他是無敵的;看著那裹著灰沙的風從他面前掃過去,他點點頭。風吹彎了路旁的樹木,撕碎了店戶的布幌,揭凈了墻上的報單,遮昏了太陽,唱著,叫著,吼著,回蕩著!忽然直馳,象驚狂了的大精靈,扯天扯地的疾走;忽然慌亂,四面八方的亂卷,象不知怎好而決定亂撞的惡魔;忽然橫掃,乘其不備的襲擊著地上的一切,扭折了樹枝,吹掀了屋瓦,撞斷了電線;可是,祥子在那里看著;他剛從風里出來,風并沒能把他怎樣了!勝利是祥子的!及至遇上順風,他只須拿穩(wěn)了車把,自己不用跑,風會替他推轉了車輪,象個很好的朋友。
自然,他既不瞎,必定也看見了那些老弱的車夫。他們穿著一陣小風就打透的,一陣大風就吹碎了的,破衣;腳上不知綁了些什么。在車口上,他們哆嗦著,眼睛象賊似的溜著,不論從什么地方鉆出個人來,他們都爭著問,“車?!”拉上個買賣,他們暖和起來,汗?jié)裢噶四屈c薄而破的衣裳。一停住,他們的汗在背上結成了冰。遇上風,他們一步也不能抬,而生生的要曳著車走;風從上面砸下來,他們要把頭低到胸口里去;風從下面來,他們的腳便找不著了地;風從前面來,手一揚就要放風箏;風從后邊來,他們沒法管束住車與自己。但是他們設盡了方法,用盡了力氣,死曳活曳得把車拉到了地方,為幾個銅子得破出一條命。一趟車拉下來,灰土被汗合成了泥,糊在臉上,只露著眼與嘴三個凍紅了的圈。天是那么短,那么冷,街上沒有多少人;這樣苦奔一天,未必就能掙上一頓飽飯;可是年老的,家里還有老婆孩子;年小的,有父母弟妹!冬天,他們整個的是在地獄里,比鬼多了一口活氣,而沒有鬼那樣清閑自在;鬼沒有他們這么多的吃累!象條狗似的死在街頭,是他們最大的平安自在;凍死鬼,據(jù)說,臉上有些笑容!
祥子怎能沒看見這些呢。但是他沒工夫為他們憂慮思索。他們的罪孽也就是他的,不過他正在年輕力壯,受得起辛苦,不怕冷,不怕風;晚間有個干凈的住處,白天有件整齊的衣裳,所以他覺得自己與他們并不能相提并論,他現(xiàn)在雖是與他們一同受苦,可是受苦的程度到底不完全一樣;現(xiàn)在他少受著罪,將來他還可以從這里逃出去;他想自己要是到了老年,決不至于還拉著輛破車去挨餓受凍。他相信現(xiàn)在的優(yōu)越可以保障將來的勝利。正如在飯館或宅門外遇上駛汽車的,他們不肯在一塊兒閑談;駛汽車的覺得有失身分,要是和洋車夫們有什么來往。汽車夫對洋車夫的態(tài)度,正有點象祥子的對那些老弱殘兵;同是在地獄里,可是層次不同。他們想不到大家須立在一塊兒,而是各走各的路,個人的希望與努力蒙住了各個人的眼,每個人都覺得赤手空拳可以成家立業(yè),在黑暗中各自去摸索個人的路。祥子不想別人,不管別人,他只想著自己的錢與將來的成功。
街上慢慢有些年下的氣象了。在晴明無風的時候,天氣雖是干冷,可是路旁增多了顏色:年畫,紗燈,紅素蠟燭,絹制的頭花,大小蜜供,都陳列出來,使人心中顯著快活,可又有點不安;因為無論誰對年節(jié)都想到快樂幾天,可是大小也都有些困難。祥子的眼增加了亮光,看見路旁的年貨,他想到曹家必定該送禮了;送一份總有他幾毛酒錢。節(jié)賞固定的是兩塊錢,不多;可是來了賀年的,他去送一送,每一趟也得弄個兩毛三毛的。湊到一塊就是個數(shù)兒;不怕少,只要零碎的進手;他的悶葫蘆罐是不會冤人的!晚間無事的時候,他釘坑兒看著這個只會吃錢而不愿吐出來的瓦朋友,低聲的勸告:“多多的吃,多多的吃,伙計!多咱你吃夠了,我也就行了!”
年節(jié)越來越近了,一晃兒已是臘八。歡喜或憂懼強迫著人去計劃,布置;還是二十四小時一天,可是這些天與往常不同,它們不許任何人隨便的度過,必定要作些什么,而且都得朝著年節(jié)去作,好象時間忽然有了知覺,有了感情,使人們隨著它思索,隨著它忙碌。祥子是立在高興那一面的,街上的熱鬧,叫賣的聲音,節(jié)賞與零錢的希冀,新年的休息,好飯食的想象……都使他象個小孩子似的歡喜,盼望。他想好,破出塊兒八毛的,得給劉四爺買點禮物送去。禮輕人物重,他必須拿著點東西去,一來為是道歉,他這些日子沒能去看老頭兒,因為宅里很忙;二來可以就手要出那三十多塊錢來。破費一塊來錢而能要回那一筆款,是上算的事。這么想好,他輕輕的搖了搖那個撲滿,想象著再加進三十多塊去應當響得多么沉重好聽。是的,只要一索回那筆款來,他就沒有不放心的事了!
一天晚上,他正要再搖一搖那個聚寶盆,高媽喊了他一聲:“祥子!門口有位小姐找你;我正從街上回來,她跟我直打聽你。”等祥子出來,她低聲找補了句:“她象個大黑塔!怪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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