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網絡資源 2009-11-17 17:31:29
祥子慢慢的把人和廠的事打聽明白:劉四爺把一部分車賣出去,剩下的全倒給了西城有名的一家車主。祥子能猜想得出,老頭子的歲數到了,沒有女兒幫他的忙,他弄不轉這個營業,所以干脆把它收了,自己拿著錢去享福。他到哪里去了呢?祥子可是沒有打聽出來。
對這個消息,他說不上是應當喜歡,還是不喜歡。由自己的志向與豪橫說,劉四爺既決心棄舍了女兒,虎妞的計劃算是全盤落了空;他可以老老實實的去拉車掙飯吃,不依賴著任何人。由劉四爺那點財產說呢,又實在有點可惜;誰知道劉老頭子怎么把錢攘出去呢,他和虎妞連一個銅子也沒沾潤著。
可是,事已至此,他倒沒十分為它思索,更說不到動心。他是這么想,反正自己的力氣是自己的,自己肯賣力掙錢,吃飯是不成問題的。他一點沒帶著感情,簡單的告訴了虎妞。她可動了心。聽到這個,她馬上看清楚了自己的將來——完了!什么全完了!自己只好作一輩子車夫的老婆了!她永遠逃不出這個大雜院去!她想到爸爸會再娶上一個老婆,而決沒想到會這么抖手一走。假若老頭子真娶上個小老婆,虎妞會去爭財產,說不定還許聯絡好了繼母,而自己得點好處……主意有的是,只要老頭子老開著車廠子。決沒想到老頭子會這么堅決,這么毒辣,把財產都變成現錢,偷偷的藏起去!原先跟他鬧翻,她以為不過是一種手段,必會不久便言歸于好,她曉得人和廠非有她不行;誰能想到老頭子會撒手了車廠子呢?!
春已有了消息,樹枝上的鱗苞已顯著紅肥。但在這個大雜院里,春并不先到枝頭上,這里沒有一棵花木。在這里,春風先把院中那塊冰吹得起了些小麻子坑兒性中國古代哲學范疇。指人性、天性等。其含義有一個,從穢土中吹出一些腥臊的氣味,把雞毛蒜皮與碎紙吹到墻角,打著小小的旋風。雜院里的人們,四時都有苦惱。那老人們現在才敢出來曬曬暖;年輕的姑娘們到現在才把鼻尖上的煤污減去一點,露出點紅黃的皮膚來;那些婦女們才敢不甚慚愧的把孩子們趕到院中去玩玩;那些小孩子們才敢扯著張破紙當風箏,隨意的在院中跑,而不至把小黑手兒凍得裂開幾道口子。但是,粥廠停了鍋,放賑的停了米,行善的停止了放錢;把苦人們仿佛都交給了春風與春光!正是春麥剛綠如小草,陳糧缺欠的時候,糧米照例的長了價錢。天又加長,連老人們也不能老早的就躺下,去用夢欺騙著饑腸。春到了人間,在這大雜院里只增多了困難。長老了的虱子——特別的厲害——有時爬到老人或小兒的棉花疙疸外,領略一點春光!
虎妞看著院中將化的冰,與那些破碎不堪的衣服,聞著那復雜而微有些熱氣的味道,聽著老人們的哀嘆與小兒哭叫,心中涼了半截。在冬天,人都躲在屋里,臟東西都凍在冰上;現在,人也出來,東西也顯了原形,連碎磚砌的墻都往下落土,似乎預備著到了雨天便塌倒。滿院花花綠綠,開著窮惡的花,比冬天要更丑陋著好幾倍。哼,單單是在這時候,她覺到她將永遠住在此地;她那點錢有花完的時候,而祥子不過是個拉車的!
教祥子看家,她上南苑去找姑媽,打聽老頭子的消息。姑媽說四爺確是到她家來過一趟,大概是正月十二那天吧,一來是給她道謝,二來為告訴她,他打算上天津,或上海,玩玩去。他說:混了一輩子而沒出過京門,到底算不了英雄,乘著還有口氣兒,去到各處見識見識。再說,他自己也沒臉再在城里混,因為自己的女兒給他丟了人。姑媽的報告只是這一點,她的評斷就更簡單:老頭子也許真出了外,也許光這么說說,而在什么僻靜地方藏著呢;誰知道!
回到家,她一頭扎在炕上,門門的哭起來,一點虛偽狡詐也沒有的哭了一大陣,把眼泡都哭腫。
哭完,她抹著淚對祥子說:“好,你豪橫!都得隨著你了!我這一寶押錯了地方。嫁雞隨雞,什么也甭說了。給你一百塊錢,你買車拉吧!”
在這里,她留了個心眼:原本想買兩輛車,一輛讓祥子自拉,一輛賃出去。現在她改了主意,只買一輛,教祥子去拉;其余的錢還是在自己手中拿著。錢在自己的手中,勢力才也在自己身上,她不肯都掏出來;萬一祥子——在把錢都買了車之后——變了心呢?這不能不防備!再說呢,劉老頭子這樣一走,使她感到什么也不可靠,明天的事誰也不能準知道,頂好是得樂且樂,手里得有倆錢,愛吃口什么就吃口,她一向是吃慣了零嘴的。拿祥子掙來的——他是頭等的車夫——過日子,再有自己的那點錢墊補著自己零花,且先顧眼前歡吧。錢有花完的那一天,人可是也不會永遠活著!嫁個拉車的——雖然是不得已——已經是委屈了自己,不能再天天手背朝下跟他要錢,而自己袋中沒一個銅子。這個決定使她又快樂了點,雖然明知將來是不得了,可是目前總不會立刻就頭朝了下;仿佛是走到日落的時候,遠處已然暗淡,眼前可是還有些亮兒,就趁著亮兒多走幾步吧。
祥子沒和她爭辯,買一輛就好,只要是自己的車,一天好歹也能拉個六七毛錢,可以夠嚼谷。不但沒有爭辯,他還覺得有些高興。過去所受的辛苦,無非為是買上車。現在能再買上,那還有什么可說呢?自然,一輛車而供給兩個人兒吃,是不會剩下錢的;這輛車有拉舊了的時候,而沒有再制買新車的預備,危險!可是,買車既是那么不易,現在能買上也就該滿意了,何必想到那么遠呢!
雜院里的二強子正要賣車。二強子在去年夏天把女兒小福子——十九歲——賣給了一個軍人。賣了二百塊錢。小福子走后,二強子頗闊氣了一陣,把當都贖出來,還另外作了幾件新衣,全家都穿得怪齊整的。二強嫂是全院里最矮最丑的婦人,嚵腦門,大腮幫,頭上沒有什么頭發,牙老露在外邊,臉上被雀斑占滿,看著令人惡心。她也紅著眼皮,一邊哭著女兒,一邊穿上新藍大衫。二強子的脾氣一向就暴,賣了女兒之后,常喝幾盅酒;酒后眼淚在眼圈里,就特別的好找毛病。二強嫂雖然穿上新大衫,也吃口飽飯,可是樂不抵苦,挨揍的次數比以前差不多增加了一倍。二強子四十多了,打算不再去拉車。于是買了副筐子,弄了個雜貨挑子,瓜果梨桃,花生煙卷,貨很齊全。作了兩個月的買賣,粗粗的一摟賬,不但是賠,而且賠得很多。拉慣了車,他不會對付買賣;拉車是一沖一撞的事,成就成,不成就拉倒;作小買賣得苦對付,他不會。拉車的人曉得怎么賒東西,所以他磨不開臉不許熟人們欠賬;欠下,可就不容易再要回來。這樣,好照顧主兒拉不上,而與他交易的都貪著賒了不給,他沒法不賠錢。賠了錢,他難過;難過就更多喝酒。醉了,在外面時常和巡警們吵,在家里拿老婆孩子殺氣。得罪了巡警,打了老婆,都因為酒。酒醒過來,他非常的后悔,苦痛。再一想,這點錢是用女兒換來的,白白的這樣賠出去,而且還喝酒打人,他覺得自己不是人。在這種時候,他能懊睡一天,把苦惱交給了夢。
他決定放棄了買賣,還去拉車,不能把那點錢全白白的糟踐了。他買上了車。在他醉了的時候,他一點情理不講。在他清醒的時候,他頂愛體面。因為愛體面,他往往擺起窮架子,事事都有個譜兒。買了新車,身上也穿得很整齊,他覺得他是高等的車夫,他得喝好茶葉,拉體面的座兒。他能在車口上,亮著自己的車,和身上的白褲褂,和大家談天,老不屑于張羅買賣。他一會兒啪啪的用新藍布撢子抽抽車,一會兒跺跺自己的白底雙臉鞋,一會兒眼看著鼻尖,立在車旁微笑,等著別人來夸獎他的車,然后就引起話頭,說上沒完。他能這樣白“泡”一兩天。及至他拉上了個好座兒,他的腿不給他的車與衣服作勁,跑不動!這個,又使他非常的難過。一難過就想到女兒,只好去喝酒。這么樣,他的錢全白墊出去,只剩下那輛車。
在立冬前后吧,他又喝醉。一進屋門,兩個兒子——一個十三,一個十一歲——就想往外躲。這個招翻了他,給他們一人一腳。二強嫂說了句什么,他奔了她去,一腳踹在小肚子上,她躺在地上半天沒出聲。兩個孩子急了,一個拿起煤鏟,一個抄起搟面杖,和爸爸拚了命。三個打在一團,七手八腳的又踩了二強嫂幾下。街坊們過來,好容易把二強子按倒在炕上,兩個孩子抱著媽媽哭起來。二強嫂醒了過來,可是始終不能再下地。到臘月初三,她的呼吸停止了,穿著賣女兒時候作的藍大衫。二強嫂的娘家不答應,非打官司不可。經朋友們死勸活勸,娘家的人們才讓了步,二強子可也答應下好好的發送她,而且給她娘家人十五塊錢。他把車押出去,押了六十塊錢。轉過年來,他想出手那輛車,他沒有自己把它贖回來的希望。在喝醉的時候,他倒想賣個兒子,但是絕沒人要。他也曾找過小福子的丈夫,人家根本不承認他這么個老丈人,別的話自然不必再說。
祥子曉得這輛車的歷史,不很喜歡要它,車多了去啦,何必單買這一輛,這輛不吉祥的車,這輛以女兒換來,而因打死老婆才出手的車!虎妞不這么看,她想用八十出頭買過來,便宜!車才拉過半年來的,連皮帶的顏色還沒怎么變,而且地道是西城的名廠德成家造的。買輛七成新的,還不得個五六十塊嗎?她舍不得這個便宜。她也知道過了年不久,處處錢緊,二強子不會賣上大價兒,而又急等著用錢。她親自去看了車,親自和二強子講了價,過了錢;祥子只好等著拉車,沒說什么,也不便說什么,錢既不是他自己的。把車買好,他細細看了看,的確骨力硬棒。可是他總覺得有點別扭。最使他不高興的是黑漆的車身,而配著一身白銅活,在二強子打這輛車的時候,原為黑白相映,顯著漂亮;祥子老覺得這有點喪氣,象穿孝似的。他很想換一份套子,換上土黃或月白色兒的,或者足以減去一點素凈勁兒。可是他沒和虎妞商議,省得又招她一頓閑話。
拉出這輛車去,大家都特別注意,有人竟自管它叫作“小寡婦”。祥子心里不痛快。他變著法兒不去想它,可是車是一天到晚的跟著自己,他老毛毛咕咕的,似乎不知哪時就要出點岔兒。有時候忽然想起二強子,和二強子的遭遇,他仿佛不是拉著輛車,而是拉著口棺材似的。在這輛車上,他時時看見一些鬼影,仿佛是。
可是,自從拉上這輛車,并沒有出什么錯兒,雖然他心中嘀嘀咕咕的不安。天是越來越暖和了,脫了棉的,幾乎用不著夾衣,就可以穿單褲單褂了;北平沒有多少春天。天長得幾乎使人不耐煩了,人人覺得困倦。祥子一清早就出去,轉轉到四五點鐘,已經覺得賣夠了力氣。太陽可是還老高呢。他不愿再跑,可又不肯收車,猶疑不定的打著長而懶的哈欠。
天是這么長,祥子若是覺得疲倦無聊,虎妞在家中就更寂寞。冬天,她可以在爐旁取暖,聽著外邊的風聲,雖然苦悶,可是總還有點“不出去也好”的自慰。現在,火爐搬到檐下,在屋里簡直無事可作。院里又是那么臟臭,連棵青草也沒有。到街上去,又不放心街坊們,就是去買趟東西也得直去直來,不敢多散逛一會兒。她好象圈在屋里的一個蜜蜂,白白的看著外邊的陽光而飛不出去。跟院里的婦女們,她談不到一塊兒。她們所說的是家長里短,而她是野調無腔的慣了,不愛說,也不愛聽這些個。她們的委屈是由生活上的苦痛而來,每一件小事都可以引下淚來;她的委屈是一些對生活的不滿意,她無淚可落,而是想罵誰一頓,出出悶氣。她與她們不能彼此了解,所以頂好各干各的,不必過話①。
一直到了四月半,她才有了個伴兒。二強子的女兒小福子回來了。小福子的“人”②是個軍官。他到處都安一份很簡單的家,花個一百二百的弄個年輕的姑娘,再買份兒大號的鋪板與兩張椅子,便能快樂的過些日子。等軍隊調遣到別處,他撒手一走,連人帶鋪板放在原處。花這么一百二百的,過一年半載,并不吃虧,單說縫縫洗洗衣服,作飯,等等的小事,要是雇個仆人,連吃帶掙的月間不也得花個十塊八塊的嗎?這么娶個姑娘呢,既是仆人,又能陪著睡覺,而且準保干凈沒病。高興呢,給她裁件花布大衫,塊兒多錢的事。不高興呢,教她光眼子在家里蹲著,她也沒什么辦法。等到他開了差呢,他一點也不可惜那份鋪板與一兩把椅子,因為欠下的兩個月房租得由她想法子給上,把鋪板什么折賣了還許不夠還這筆賬的呢。
小福子就是把鋪板賣了,還上房租,只穿著件花洋布大衫,戴著一對銀耳環,回到家中來的。
二強子在賣了車以后,除了還上押款與利錢,還剩下二十來塊。有時候他覺得是中年喪妻,非常的可憐;別人既不憐惜他,他就自己喝盅酒,喝口好東西,自憐自慰。在這種時候,他仿佛跟錢有仇似的,拚命的亂花。有時候他又以為更應當努力去拉車,好好的把兩個男孩拉扯大了,將來也好有點指望。在這么想到兒子的時候,他就嘎七馬八的買回一大堆食物,給他們倆吃。看他倆狼吞虎咽的吃那些東西,他眼中含著淚,自言自語的說:“沒娘的孩子!苦命的孩子!爸爸去苦奔,奔的是孩子!我不屈心,我吃飽吃不飽不算一回事,得先讓孩子吃足!吃吧!你們長大成人別忘了我就得了!”在這種時候,他的錢也不少花。慢慢的二十來塊錢就全墊出去了。
沒了錢,再趕上他喝了酒,犯了脾氣,他一兩天不管孩子們吃了什么。孩子們無法,只好得自己去想主意弄幾個銅子,買點東西吃。他們會給辦紅白事的去打執事,會去跟著土車拾些碎銅爛紙,有時候能買上幾個燒餅,有時候只能買一斤麥茬白薯,連皮帶須子都吞了下去,有時候倆人才有一個大銅子,只好買了落花生或鐵蠶豆,雖然不能擋饑,可是能多嚼一會兒。
小福子回來了,他們見著了親人,一人抱著她一條腿,沒有話可說,只流著淚向她笑。媽媽沒有了,姐姐就是媽媽!
二強子對女兒回來,沒有什么表示。她回來,就多添了個吃飯的。可是,看著兩個兒子那樣的歡喜,他也不能不承認家中應當有個女的,給大家作作飯,洗洗衣裳。他不便于說什么,走到哪兒算哪兒吧。
小福子長得不難看。雖然原先很瘦小,可是自從跟了那個軍官以后,很長了些肉,個子也高了些。圓臉,眉眼長得很勻調,沒有什么特別出色的地方,可是結結實實的并不難看。上唇很短,無論是要生氣,還是要笑,就先張了唇,露出些很白而齊整的牙來。那個軍官就是特別愛她這些牙。露出這些牙,她顯出一些呆傻沒主意的樣子,同時也仿佛有點嬌憨。這點神氣使她——正如一切貧而不難看的姑娘——象花草似的,只要稍微有點香氣或顏色,就被人挑到市上去賣掉。
虎妞,一向不答理院中的人們,可是把小福子看成了朋友。小福子第一是長得有點模樣,第二是還有件花洋布的長袍,第三是虎妞以為她既嫁過了軍官,總得算見過了世面,所以肯和她來往。婦女們不容易交朋友,可是要交往就很快;沒有幾天,她倆已成了密友。虎妞愛吃零食,每逢弄點瓜子兒之類的東西,總把小福子喊過來,一邊說笑,一邊吃著。在說笑之中,小福子愚傻的露出白牙,告訴好多虎妞所沒聽過的事。隨著軍官,她并沒享福,可是軍官高了興,也帶她吃回飯館,看看戲,所以她很有些事情說,說出來教虎妞羨慕。她還有許多說不出口的事:在她,這是蹂躪;在虎妞,這是些享受。虎妞央告著她說,她不好意思講,可是又不好意思拒絕。她看過春宮,虎妞就沒看見過。諸如此類的事,虎妞聽了一遍,還愛聽第二遍。她把小福子看成個最可愛,最可羨慕,也值得嫉妒的人。聽完那些,再看自己的模樣,年歲,與丈夫,她覺得這一輩子太委屈。她沒有過青春,而將來也沒有什么希望,現在呢,祥子又是那么死磚頭似的一塊東西!越不滿意祥子,她就越愛小福子,小福子雖然是那么窮,那么可憐,可是在她眼中是個享過福,見過陣式的,就是馬上死了也不冤。在她看,小福子就足代表女人所應有的享受。
小福子的困苦,虎妞好象沒有看見。小福子什么也沒有帶回來,她可是得——無論爸爸是怎樣的不要強——顧著兩個兄弟。她哪兒去弄錢給他倆預備飯呢?
二強子喝醉,有了主意:“你要真心疼你的兄弟,你就有法兒掙錢養活他們!都指著我呀,我成天際去給人家當牲口,我得先吃飽;我能空著肚子跑嗎?教我一個跟頭摔死,你看著可樂是怎著?你閑著也是閑著,有現成的,不賣等什么?”
看看醉貓似的爸爸,看看自己,看看兩個餓得象老鼠似的弟弟,小福只剩了哭,眼淚感動不了父親,眼淚不能喂飽了弟弟,她得拿出更實在的來。為教弟弟們吃飽,她得賣了自己的肉。摟著小弟弟,她的淚落在他的頭發上,他說:“姐姐,我餓!”姐姐!姐姐是塊肉,得給弟弟吃!
虎妞不但不安慰小福子,反倒愿意幫她的忙:虎妞愿意拿出點資本,教她打扮齊整,掙來錢再還給她。虎妞愿意借給她地方,因為她自己的屋子太臟,而虎妞的多少有個樣子,況且是兩間,大家都有個轉身的地方。祥子白天既不會回來,虎妞樂得的幫忙朋友,而且可以多看些,多明白些,自己所缺乏的,想作也作不到的事。每次小福子用房間,虎妞提出個條件,須給她兩毛錢。朋友是朋友,事情是事情,為小福子的事,她得把屋子收拾得好好的,既須勞作,也得多花些錢,難道置買笤帚簸箕什么的不得花錢么?兩毛錢絕不算多,因為彼此是朋友,所以才能這樣見情面。
小福子露出些牙來,淚落在肚子里。
到了六月,大雜院里在白天簡直沒什么人聲。孩子們抓早兒提著破筐去拾所能拾到的東西;到了九點,毒花花的太陽已要將他們的瘦脊背曬裂,只好拿回來所拾得的東西,吃些大人所能給他們的食物。然后,大一點的要是能找到世界上最小的資本,便去連買帶拾,湊些冰核去賣。若找不到這點資本,便結伴出城到護城河里去洗澡,順手兒在車站上偷幾塊煤,或捉些蜻蜓與知了兒賣與那富貴人家的小兒。那小些的,不敢往遠處跑,都到門外有樹的地方,拾槐蟲,挖“金鋼”①什么的去玩。孩子都出去,男人也都出去,婦女們都赤了背在屋中,誰也不肯出來;不是怕難看,而是因為院中的地已經曬得燙腳。
直到太陽快落,男人與孩子們才陸續的回來,這時候院中有了墻影與一些涼風,而屋里圈著一天的熱氣,象些火籠;大家都在院中坐著,等著婦女們作飯。此刻,院中非常的熱鬧,好象是個沒有貨物的集市。大家都受了一天的熱,紅著眼珠,沒有好脾氣;肚子又餓,更個個急叉白臉。一句話不對路,有的便要打孩子,有的便要打老婆;即使打不起來,也罵個痛快。這樣鬧哄,一直到大家都吃過飯。小孩有的躺在院中便睡去,有的到街上去撕歡①。大人們吃飽之后,脾氣和平了許多,愛說話的才三五成團,說起一天的辛苦。那吃不上飯的,當已無處去當,賣已無處去賣——即使有東西可當或賣——因為天色已黑上來。男的不管屋中怎樣的熱,一頭扎在炕上,一聲不出,也許大聲的叫罵。女的含著淚向大家去通融,不定碰多少釘子,才借到一張二十枚的破紙票。攥著這張寶貝票子,她出去弄點雜合面來,勾一鍋粥給大家吃。
虎妞與小福子不在這個生活秩序中。虎妞有了孕,這回是真的。祥子清早就出去,她總得到八九點鐘才起來;懷孕不宜多運動是傳統的錯謬信仰,虎妞既相信這個,而且要借此表示出一些身分:大家都得早早的起來操作,唯有她可以安閑自在的愛躺到什么時候就躺到什么時候。到了晚上,她拿著個小板凳到街門外有風的地方去坐著,直到院中的人差不多都睡了才進來,她不屑于和大家閑談。
小福子也起得晚,可是她另有理由。她怕院中那些男人們斜著眼看她,所以等他們都走凈,才敢出屋門。白天,她不是找虎妞來工具不是手,而是腦”,“沒有教育,就沒有持久的革命”,只,便是出去走走,因為她的廣告便是她自己。晚上,為躲著院中人的注目,她又出去在街上轉,約摸著大家都躺下,她才偷偷的溜進來。
在男人里,祥子與二強子是例外。祥子怕進這個大院,更怕往屋里走。院里眾人的窮說,使他心里鬧得慌,他愿意找個清靜的地方獨自坐著。屋里呢,他越來越覺得虎妞象個母老虎。小屋里是那么熱,憋氣,再添上那個老虎,他一進去就仿佛要出不來氣。前些日子,他沒法不早回來,為是省得虎妞吵嚷著跟他鬧。近來,有小福子作伴兒,她不甚管束他了,他就晚回來一些。
二強子呢,近來幾乎不大回家來了。他曉得女兒的營業,沒臉進那個街門。但是他沒法攔阻她,他知道自己沒力量養活著兒女們。他只好不再回來,作為眼不見心不煩。有時候他恨女兒,假若小福子是個男的,管保不用這樣出丑;既是個女胎,干嗎投到他這里來!有時候他可憐女兒,女兒是賣身養著兩個弟弟!恨吧疼吧,他沒辦法。趕到他喝了酒,而手里沒了錢,他不恨了,也不可憐了,他回來跟她要錢。在這種時候,他看女兒是個會掙錢的東西,他是作爸爸的,跟她要錢是名正言順。這時候他也想起體面來:大家不是輕看小福子嗎,她的爸爸也沒饒了她呀,他逼著她拿錢,而且罵罵咧咧,似乎是罵給大家聽——二強子沒有錯兒,小福子天生的不要臉。
他吵,小福子連大氣也不出。倒是虎妞一半罵一半勸,把他對付走,自然他手里得多少拿去點錢。這種錢只許他再去喝酒,因為他要是清醒著看見它們下。,他就會去跳河或上吊。
六月十五那天,天熱得發了狂。太陽剛一出來,地上已象下了火。一些似云非云,似霧非霧的灰氣低低的浮在空中,使人覺得憋氣。一點風也沒有。祥子在院中看了看那灰紅的天,打算去拉晚兒——過下午四點再出去;假若掙不上錢的話,他可以一直拉到天亮:夜間無論怎樣也比白天好受一些。
虎妞催著他出去,怕他在家里礙事,萬一小福子拉來個客人呢。“你當在家里就好受哪?屋子里一到晌午連墻都是燙的!”
他一聲沒出,喝了瓢涼水,走了出去。
街上的柳樹,象病了似的,葉子掛著層灰土在枝上打著卷;枝條一動也懶得動的,無精打采的低垂著。馬路上一個水點也沒有,干巴巴的發著些白光。便道上塵土飛起多高,與天上的灰氣聯接起來,結成一片毒惡的灰沙陣,燙著行人的臉。處處干燥,處處燙手,處處憋悶,整個的老城象燒透的磚窯,使人喘不出氣。狗爬在地上吐出紅舌頭,騾馬的鼻孔張得特別的大,小販們不敢吆喝,柏油路化開;甚至于鋪戶門前的銅牌也好象要被曬化。街上異常的清靜,只有銅鐵鋪里發出使人焦躁的一些單調的叮叮當當。拉車的人們,明知不活動便沒有飯吃,也懶得去張羅買賣:有的把車放在有些陰涼的地方,支起車棚,坐在車上打盹;有的鉆進小茶館去喝茶;有的根本沒拉出車來,而來到街上看看,看看有沒有出車的可能。那些拉著買賣的,即使是最漂亮的小伙子,也居然甘于丟臉,不敢再跑,只低著頭慢慢的走。每一個井臺都成了他們的救星,不管剛拉了幾步,見井就奔過去;趕不上新汲的水,便和驢馬們同在水槽里灌一大氣。還有的,因為中了暑,或是發痧,走著走著,一頭栽在地上,永不起來。
連祥子都有些膽怯了!拉著空車走了幾步,他覺出由臉到腳都被熱氣圍著,連手背上都流了汗。可是,見了座兒,他還想拉,以為跑起來也許倒能有點風。他拉上了個買賣,把車拉起來,他才曉得天氣的厲害已經到了不允許任何人工作的程度。一跑,便喘不過氣來,而且嘴唇發焦,明知心里不渴,也見水就想喝。不跑呢,那毒花花的太陽把手和脊背都要曬裂。好歹的拉到了地方,他的褲褂全裹在了身上。拿起芭蕉扇搧,沒用,風是熱的。他已經不知喝了幾氣涼水,可是又跑到茶館去。兩壺熱茶喝下去,他心里安靜了些。茶由口中進去,汗馬上由身上出來,好象身上已是空膛的,不會再藏儲一點水分。他不敢再動了。
坐了好久,他心中膩煩了。既不敢出去,又沒事可作,他覺得天氣仿佛成心跟他過不去。不,他不能服軟。他拉車不止一天了,夏天這也不是頭一遭,他不能就這么白白的“泡”一天。想出去,可是腿真懶得動,身上非常的軟,好象洗澡沒洗痛快那樣,汗雖出了不少,而心里還不暢快。又坐了會兒,他再也坐不住了,反正坐著也是出汗,不如爽性出去試試。
一出來,才曉得自己的錯誤。天上那層灰氣已散,不甚憋悶了,可是陽光也更厲害了許多:沒人敢抬頭看太陽在哪里,只覺得到處都閃眼,空中,屋頂上,墻壁上,地上,都白亮亮的,白里透著點紅;由上至下整個的象一面極大的火鏡,每一條光都象火鏡的焦點,曬得東西要發火。在這個白光里,每一個顏色都刺目,每一個聲響都難聽,每一種氣味都混含著由地上蒸發出來的腥臭。街上仿佛已沒了人,道路好象忽然加寬了許多,空曠而沒有一點涼氣,白花花的令人害怕。祥子不知怎么是好了,低著頭,拉著車,極慢的往前走,沒有主意,沒有目的,昏昏沉沉的,身上掛著一層粘汗,發著餿臭的味兒。走了會兒,腳心和鞋襪粘在一塊,好象踩著塊濕泥,非常的難過。本來不想再喝水,可是見了井不由的又過去灌了一氣,不為解渴,似乎專為享受井水那點涼氣,由口腔到胃中,忽然涼了一下,身上的毛孔猛的一收縮,打個冷戰,非常舒服。喝完,他連連的打嗝,水要往上漾!
走一會兒,坐一會兒,他始終懶得張羅買賣。一直到了正午,他還覺不出餓來。想去照例的吃點什么,看見食物就要惡心。胃里差不多裝滿了各樣的水,有時候里面會輕輕的響,象騾馬似的喝完水肚子里光光光的響動。
拿冬與夏相比,祥子總以為冬天更可怕。他沒想到過夏天這么難受。在城里過了不止一夏了,他不記得這么熱過。是天氣比往年熱呢,還是自己的身體虛呢?這么一想,他忽然的不那么昏昏沉沉的了,心中仿佛涼了一下。自己的身體,是的,自己的身體不行了!他害了怕,可是沒辦法。他沒法趕走虎妞,他將要變成二強子,變成那回遇見的那個高個子,變成小馬兒的祖父。祥子完了!
正在午后一點的時候,他又拉上個買賣。這是一天里最熱的時候,又趕上這一夏里最熱的一天,可是他決定去跑一趟。他不管太陽下是怎樣的熱了:假若拉完一趟而并不怎樣呢,那就證明自己的身子并沒壞;設若拉不下來這個買賣呢,那還有什么可說的,一個跟頭栽死在那發著火的地上也好!
剛走了幾步,他覺到一點涼風,就象在極熱的屋里由門縫進來一點涼氣似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看看路旁的柳枝,的確是微微的動了兩下。街上突然加多了人,鋪戶中的人爭著往外跑,都攥著把蒲扇遮著頭,四下里找:“有了涼風!有了涼風!涼風下來了!”大家幾乎要跳起來嚷著。路旁的柳樹忽然變成了天使似的,傳達著上天的消息:“柳條兒動了!老天爺,多賞點涼風吧!”
還是熱,心里可鎮定多了。涼風,即使是一點點,給了人們許多希望。幾陣涼風過去,陽光不那么強了,一陣亮,一陣稍暗,仿佛有片飛沙在上面浮動似的。風忽然大起來,那半天沒有動作的柳條象猛的得到什么可喜的事,飄灑的搖擺,枝條都象長出一截兒來。一陣風過去,天暗起來,灰塵全飛到半空。塵土落下一些,北面的天邊見了墨似的烏云。祥子身上沒了汗,向北邊看了一眼,把車停住,上了雨布,他曉得夏天的雨是說來就來,不容工夫的。
剛上好了雨布,又是一陣風,黑云滾似的已遮黑半邊天。地上的熱氣與涼風攙合起來,夾雜著腥臊的干土,似涼又熱;南邊的半個天響晴白日,北邊的半個天烏云如墨,仿佛有什么大難來臨,一切都驚慌失措。車夫急著上雨布,鋪戶忙著收幌子,小販們慌手忙腳的收拾攤子,行路的加緊往前奔。又一陣風。風過去,街上的幌子,小攤,與行人,仿佛都被風卷了走,全不見了,只剩下柳枝隨著風狂舞。
云還沒鋪滿了天,地上已經很黑,極亮極熱的晴午忽然變成黑夜了似的。風帶著雨星,象在地上尋找什么似的,東一頭西一頭的亂撞。北邊遠處一個紅閃,象把黑云掀開一塊,露出一大片血似的。風小了,可是利颼有勁,使人顫抖。一陣這樣的風過去,一切都不知怎好似的,連柳樹都驚疑不定的等著點什么。又一個閃,正在頭上,白亮亮的雨點緊跟著落下來,極硬的砸起許多塵土,土里微帶著雨氣。大雨點砸在祥子的背上幾個,他哆嗦了兩下。雨點停了,黑云鋪勻了滿天。又一陣風,比以前的更厲害,柳枝橫著飛,塵土往四下里走,雨道往下落;風,土,雨,混在一處,聯成一片,橫著豎著都灰茫茫冷颼颼,一切的東西都被裹在里面,辨不清哪是樹,哪是地,哪是云,四面八方全亂,全響,全迷糊。風過去了,只剩下直的雨道,扯天扯地的垂落,看不清一條條的,只是那么一片,一陣,地上射起了無數的箭頭,房屋上落下萬千條瀑布。幾分鐘,天地已分不開,空中的河往下落,地上的河橫流,成了一個灰暗昏黃,有時又白亮亮的,一個水世界。
祥子的衣服早已濕透,全身沒有一點干松地方;隔著草帽,他的頭發已經全濕。地上的水過了腳面,已經很難邁步;上面的雨直砸著他的頭與背,橫掃著他的臉,裹著他的襠。他不能抬頭,不能睜眼,不能呼吸,不能邁步。他象要立定在水中,不知道哪是路,不曉得前后左右都有什么,只覺得透骨涼的水往身上各處澆。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只心中茫茫的有點熱氣,耳旁有一片雨聲。他要把車放下,但是不知放在哪里好。想跑,水裹住他的腿。他就那么半死半活的,低著頭一步一步的往前曳。坐車的仿佛死在了車上,一聲不出的任著車夫在水里掙命。
雨小了些,祥子微微直了直脊背,吐出一口氣:“先生,避避再走吧!”
“快走!你把我扔在這兒算怎回事?”坐車的跺著腳喊。
祥子真想硬把車放下,去找個地方避一避。可是,看看身上,已經全往下流水,他知道一站住就會哆嗦成一團。他咬上了牙,郯著水不管高低深淺的跑起來。剛跑出不遠,天黑了一陣,緊跟著一亮,雨又迷住他的眼。
拉到了,坐車的連一個銅板也沒多給。祥子沒說什么,他已顧不過命來。
雨住一會兒,又下一陣兒,比以前小了許多。祥子一氣跑回了家。抱著火,烤了一陣,他哆嗦得象風雨中的樹葉。虎妞給他沖了碗姜糖水,他傻子似的抱著碗一氣喝完。喝完,他鉆了被窩,什么也不知道了,似睡非睡的,耳中刷刷的一片雨聲。
到四點多鐘,黑云開始顯出疲乏來,綿軟無力的打著不甚紅的閃。一會兒,西邊的云裂開,黑的云峰鑲上金黃的邊,一些白氣在云下奔走;閃都到南邊去,曳著幾聲不甚響亮的雷。又待了一會兒,西邊的云縫露出來陽光,把帶著雨水的樹葉照成一片金綠。東邊天上掛著一雙七色的虹,兩頭插在黑云里,橋背頂著一塊青天。虹不久消散了,天上已沒有一塊黑云,洗過了的藍空與洗過了的一切,象由黑暗里剛生出一個新的,清涼的,美麗的世界。連大雜院里的水坑上也來了幾個各色的蜻蜓。
可是,除了孩子們赤著腳追逐那些蜻蜓,雜院里的人們并顧不得欣賞這雨后的晴天。小福子屋的后檐墻塌了一塊,姐兒三個忙著把炕席揭起來,堵住窟窿。院墻塌了好幾處,大家沒工夫去管,只顧了收拾自己的屋里:有的臺階太矮,水已灌到屋中,大家七手八腳的拿著簸箕破碗往外淘水。有的倒了山墻,設法去填堵。有的屋頂漏得象個噴壺,把東西全淋濕,忙著往出搬運,放在爐旁去烤,或擱在窗臺上去曬。在正下雨的時候,大家躲在那隨時可以塌倒而把他們活埋了的屋中,把命交給了老天;雨后,他們算計著,收拾著,那些損失;雖然大雨過去,一斤糧食也許落一半個銅子,可是他們的損失不是這個所能償補的。他們花著房錢,可是永遠沒人修補房子;除非塌得無法再住人,來一兩個泥水匠,用些素泥碎磚稀松的堵砌上——預備著再塌。房錢交不上,全家便被攆出去,而且扣了東西。房子破,房子可以砸死人,沒人管。他們那點錢,只能租這樣的屋子;破,危險,都活該!
最大的損失是被雨水激病。他們連孩子帶大人都一天到晚在街上找生意,而夏天的暴雨隨時能澆在他們的頭上。他們都是賣力氣掙錢,老是一身熱汗,而北方的暴雨是那么急,那么涼,有時夾著核桃大的冰雹;冰涼的雨點,打在那開張著的汗毛眼上,至少教他們躺在炕上,發一兩天燒。孩子病了,沒錢買藥;一場雨,催高了田中的老玉米與高粱,可是也能澆死不少城里的貧苦兒女。大人們病了,就更了不得;雨后,詩人們吟詠著荷珠與雙虹;窮人家,大人病了,便全家挨了餓。一場雨,也許多添幾個妓女或小賊,多有些人下到監獄去;大人病了,兒女們作賊作娼也比餓著強!雨下給富人,也下給窮人;下給義人,也下給不義的人。其實,雨并不公道,因為下落在一個沒有公道的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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