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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駝祥子(5)

來源:網絡資源 2009-11-17 17:31:29

中考真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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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祥子幾乎沒有力量邁出大門坎去。昏頭打腦的,腳還在門坎內,借著街上的燈光,已看見了劉姑娘。她的臉上大概又擦了粉,被燈光照得顯出點灰綠色,象黑枯了的樹葉上掛著層霜。祥子不敢正眼看她。

  虎妞臉上的神情很復雜:眼中帶出些渴望看到他的光兒;嘴可是張著點,露出點兒冷笑;鼻子縱起些紋縷,折疊著些不屑與急切;眉棱棱著,在一臉的怪粉上顯出妖媚而霸道。看見祥子出來,她的嘴唇撇了幾撇,臉上的各種神情一時找不到個適當的歸束。她咽了口吐沫,把復雜的神氣與情感似乎鎮壓下去,拿出點由劉四爺得來的外場勁兒,半惱半笑,假裝不甚在乎的樣子打了句哈哈:“你可倒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她的嗓門很高,和平日在車廠與車夫們吵嘴時一樣。說出這兩句來,她臉上的笑意一點也沒有了,忽然的仿佛感到一種羞愧與下賤,她咬上了嘴唇。

  “別嚷!”祥子似乎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唇上,爆裂出這兩個字,音很小,可是極有力。

  “哼!我才怕呢!”她惡意的笑了,可是不由她自己似的把聲音稍放低了些。“怨不得你躲著我呢,敢情這兒有個小妖精似的小老媽兒;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玩藝,別看傻大黑粗的,韃子拔煙袋動力。,不傻假充傻!”她的聲音又高了起去。“別嚷!”祥子唯恐怕高媽在門里偷著聽話兒。“別嚷!這邊來!”他一邊說一邊往馬路上走。

  “上哪邊我也不怕呀,我就是這么大嗓兒!”嘴里反抗著,她可是跟了過來。

  過了馬路,來到東便道上,貼著公園的紅墻,祥子——還沒忘了在鄉間的習慣——蹲下了。“你干嗎來了?”“我?哼,事兒可多了!”她左手插在腰間,肚子努出些來。低頭看了他一眼,想了會兒,仿佛是發了些善心,可憐他了:“祥子!我找你有事,要緊的事!”

  這聲低柔的“祥子”把他的怒氣打散了好些,他抬起頭來,看著她,她還是沒有什么可愛的地方,可是那聲“祥子”在他心中還微微的響著論。斷言事物的生滅變化不外有四種原因:質料因、形式因、,帶著溫柔親切,似乎在哪兒曾經聽見過,喚起些無可否認的,欲斷難斷的,情分。他還是低聲的,但是溫和了些:“什么事?”

  “祥子!”她往近湊了湊:“我有啦!”

  “有了什么?”他一時蒙住了。

  “這個!”她指了指肚子。“你打主意吧!”

  楞頭磕腦的,他“啊”了一聲,忽然全明白了。一萬樣他沒想到過的事都奔了心中去,來得是這么多,這么急,這么亂,心中反猛的成了塊空白,象電影片忽然斷了那樣。街上非常的清靜,天上有些灰云遮住了月,地上時時有些小風,吹動著殘枝枯葉,遠處有幾聲尖銳的貓叫。祥子的心里由亂而空白,連這些聲音也沒聽見;手托住腮下,呆呆的看著地,把地看得似乎要動;想不出什么,也不愿想什么;只覺得自己越來越小,可又不能完全縮入地中去,整個的生命似乎都立在這點難受上;別的,什么也沒有!他才覺出冷來,連嘴唇都微微的顫著。

  “別緊自蹲著,說話呀!你起來!”她似乎也覺出冷來,愿意活動幾步。

  他僵不吃的立起來,隨著她往北走,還是找不到話說,混身都有些發木,象剛被凍醒了似的。

  “你沒主意呀?”她瞭了祥子一眼,眼中帶出憐愛他的神氣。

  他沒話可說。

  “趕到二十七呀,老頭子的生日,你得來一趟。”“忙,年底下!”祥子在極亂的心中還沒忘了自己的事。“我知道你這小子吃硬不吃軟,跟你說好的算白饒!”她的嗓門又高起去,街上的冷靜使她的聲音顯著特別的清亮,使祥子特別的難堪。“你當我怕誰是怎著?你打算怎樣?你要是不愿意聽我的,我正沒工夫跟你費吐沫玩!說翻了的話,我會堵著你的宅門罵三天三夜!你上哪兒我也找得著!我還是不論秧子①!”

  “別嚷行不行?”祥子躲開她一步。

  “怕嚷啊,當初別貪便宜呀!你是了味②啦,教我一個人背黑鍋,你也不掙開死××皮看看我是誰!”

  “你慢慢說,我聽!”祥子本來覺得很冷,被這一頓罵罵得忽然發了熱,熱氣要頂開凍僵巴的皮膚,混身有些發癢癢,頭皮上特別的刺鬧得慌。

  “這不結啦!甭找不自在!”她撇開嘴,露出兩個虎牙來。“不屈心,我真疼你,你也別不知好歹!跟我犯牛脖子,沒你的好兒,告訴你!”

  “不……”祥子想說“不用打一巴掌揉三揉”,可是沒有想齊全;對北平的俏皮話兒,他知道不少,只是說不利落;別人說,他懂得,他自己說不上來。

  “不什么?”

  “說你的!”

  “我給你個好主意,”虎姑娘立住了,面對面的對他說:“你看,你要是托個媒人去說,老頭子一定不答應。他是拴車的,你是拉車的,他不肯往下走親戚。我不論,我喜歡你,喜歡就得了嗎,管它娘的別的干什么!誰給我說媒也不行,一去提親,老頭子就當是算計著他那幾十輛車呢;比你高著一等的人物都不行。這個事非我自己辦不可,我就挑上了你,咱們是先斬后奏;反正我已經有了,咱們倆誰也跑不了啦!可是,咱們就這么直入公堂的去說,還是不行。老頭子越老越胡涂,咱倆一露風聲,他會去娶個小媳婦,把我硬攆出來。老頭子棒之呢,別看快七十歲了,真要娶個小媳婦,多了不敢說,我敢保還能弄出兩三個小孩來,你愛信不信!”“走著說,”祥子看站崗的巡警已經往這邊走了兩趟,覺得不是勁兒。

  “就在這兒說,誰管得了!”她順著祥子的眼光也看見了那個巡警:“你又沒拉著車,怕他干嗎?他還能無因白故的把誰的××咬下來?那才透著邪行呢!咱們說咱們的!你看,我這么想:趕二十七老頭子生日那天,你去給他磕三個頭。等一轉過年來,你再去拜個年,討他個喜歡。我看他一喜歡,就弄點酒什么的,讓他喝個痛快?此鹊狡甙顺闪,就熱兒打鐵,你干脆認他作干爹。日后,我再慢慢的教他知道我身子不方便了。他必審問我,我給他個‘徐庶入曹營——一語不發’。等他真急了的時候,我才說出個人來,就說是新近死了的那個喬二——咱們東邊杠房的二掌柜的。他無親無故的,已經埋在了東直門外義地里,老頭子由哪兒究根兒去?老頭子沒了主意,咱們再慢慢的吹風兒,頂好把我給了你,本來是干兒子,再作女婿,反正差不很多;順水推舟,省得大家出丑。你說我想的好不好?”

  祥子沒言語。

  覺得把話說到了一個段落,虎妞開始往北走,低著點頭,既象欣賞著自己的那片話,又仿佛給祥子個機會思索思索。這時,風把灰云吹裂開一塊,露出月光,二人已來到街的北頭。御河的水久已凍好,靜靜的,灰亮的,坦平的,堅固的,托著那禁城的城墻。禁城內一點聲響也沒有,那玲瓏的角樓,金碧的牌坊,丹朱的城門,景山上的亭閣,都靜悄悄的好似聽著一些很難再聽到的聲音。小風吹過,似一種悲嘆,輕輕的在樓臺殿閣之間穿過,象要道出一點歷史的消息;㈡ね髯,祥子跟到了金鰲玉蝀。橋上幾乎沒有了行人,微明的月光冷寂的照著橋左右的兩大幅冰場,遠處亭閣暗淡的帶著些黑影,靜靜的似凍在湖上,只有頂上的黃瓦閃著點兒微光。樹木微動,月色更顯得微茫;白塔卻高聳到云間,傻白傻白的把一切都帶得冷寂蕭索,整個的三海在人工的雕琢中顯出北地的荒寒。到了橋頭上,兩面冰上的冷氣使祥子哆嗦了一下,他不愿再走。平日,他拉著車過橋,把精神全放在腳下,唯恐出了錯,一點也顧不得向左右看,F在,他可以自由的看一眼了,可是他心中覺得這個景色有些可怕:那些灰冷的冰,微動的樹影,慘白的高塔,都寂寞的似乎要忽然的狂喊一聲,或狂走起來!就是腳下這座大白石橋,也顯著異常的空寂,特別的白凈,連燈光都有點凄涼。他不愿再走,不愿再看,更不愿再陪著她;他真想一下子跳下去,頭朝下,砸破了冰,沉下去,象個死魚似的凍在冰里。

  “明兒個見了!”他忽然轉身往回走。

  “祥子!就那么辦啦,二十七見!”她朝著祥子的寬直的脊背說。說完,她瞭了白塔一眼,嘆了口氣,向西走去。祥子連頭也沒回,象有鬼跟著似的,幾溜便到了團城,走得太慌,幾乎碰在了城墻上。一手扶住了墻,他不由的要哭出來。楞了會兒,橋上叫:“祥子!祥子!這兒來!祥子!”虎妞的聲音!

  他極慢的向橋上挪了兩步,虎妞仰著點身兒正往下走,嘴張著點兒:“我說祥子,你這兒來;給你!”他還沒挪動幾步,她已經到了身前:“給你,你存的三十多塊錢;有幾毛錢的零兒,我給你補足了一塊。給你!不為別的,就為表表我的心,我惦念著你,疼你,護著你!別的都甭說,你別忘恩負義就得了!給你!好好拿著,丟了可別賴我!”

  祥子把錢——一打兒鈔票——接過來,楞了會兒,找不到話說。

  “得,咱們二十七見!不見不散!”她笑了笑。“便宜是你的,你自己細細的算算得了!”她轉身往回走。

  他攥著那打兒票子,呆呆的看著她,一直到橋背把她的頭遮下去;以朴职言鹿庋谧。粺舾亮,橋上分外的白,空,冷。他轉身,放開步,往回走,瘋了似的;走到了街門,心中還存著那個慘白冷落的橋影,仿佛只隔了一眨眼的工夫似的。

  到屋中,他先數了數那幾張票子;數了兩三遍,手心的汗把票子攥得發粘,總數不利落。數完,放在了悶葫蘆罐兒里。坐在床沿上,呆呆的看著這個瓦器,他打算什么也不去想;有錢便有辦法,他很相信這個撲滿會替他解決一切,不必再想什么。御河,景山,白塔,大橋,虎妞,肚子……都是夢;夢醒了,撲滿里卻多了三十幾塊錢,真的!

  看夠了,他把撲滿藏好,打算睡大覺,天大的困難也能睡過去,明天再說!

  躺下,他閉不上眼!那些事就象一窩蜂似的,你出來,我進去,每個肚子尖上都有個刺!

  不愿意去想,也實在因為沒法兒想,虎妞已把道兒都堵住,他沒法脫逃。

  最好是跺腳一走。祥子不能走。就是讓他去看守北海的白塔去,他也樂意;就是不能下鄉!上別的都市?他想不出比北平再好的地方。他不能走,他愿死在這兒。

  既然不想走,別的就不用再費精神去思索了。虎妞說得出來,就行得出來;不依著她的道兒走,她真會老跟著他鬧哄;只要他在北平,她就會找得著!跟她,得說真的,不必打算耍滑。把她招急了,她還會抬出劉四爺來,劉四爺要是買出一兩個人——不用往多里說——在哪個僻靜的地方也能要祥子的命!

  把虎妞的話從頭至尾想了一遍,他覺得象掉在個陷阱里,手腳而且全被夾子夾住,決沒法兒跑。他不能一個個的去批評她的主意,所以就找不出她的縫子來,他只感到她撒的是絕戶網,連個寸大的小魚也逃不出去!既不能一一的細想,他便把這一切作成個整個的,象千斤閘那樣的壓迫,全壓到他的頭上來。在這個無可抵御的壓迫下,他覺出一個車夫的終身的氣運是包括在兩個字里——倒霉!一個車夫,既是一個車夫,便什么也不要作,連娘兒們也不要去粘一粘;一粘就會出天大的錯兒。劉四爺仗著幾十輛車,虎妞會仗著個臭×,來欺侮他!他不用細想什么了;假若打算認命,好吧,去磕頭認干爹,而后等著娶那個臭妖怪。不認命,就得破出命去!

  想到這兒,他把虎妞和虎妞的話都放在一邊去;不,這不是她的厲害,而是洋車夫的命當如此,就如同一條狗必定挨打受氣,連小孩子也會無緣無故的打它兩棍子。這樣的一條命,要它干嗎呢?豁上就豁上吧!

  他不睡了,一腳踢開了被子,他坐了起來。他決定去打些酒,喝個大醉;什么叫事情,哪個叫規矩,×你們的姥姥!喝醉,睡!二十七?二十八也不去磕頭,看誰怎樣得了祥子!

  披上大棉襖,端起那個當茶碗用的小飯碗,他跑出去。風更大了些,天上的灰云已經散開,月很小,散著寒光。祥子剛從熱被窩里出來,不住的吸溜氣兒。街上簡直已沒了行人,路旁還只有一兩輛洋車,車夫的手捂在耳朵上,在車旁跺著腳取暖。祥子一氣跑到南邊的小鋪,鋪中為保存暖氣,已經上了門,由個小窗洞收錢遞貨。祥子要了四兩白干,三個大子兒的落花生。平端著酒碗,不敢跑,而象轎夫似的疾走,回到屋中。急忙鉆入被窩里去,上下牙磕打了一陣,不愿再坐起來。酒在桌上發著辛辣的味兒,他不很愛聞,就是對那些花生似乎也沒心程去動。這一陣寒氣仿佛是一盆冷水把他澆醒,他的手懶得伸出來,他的心也不再那么熱。躺了半天,他的眼在被子邊上又看了看桌上的酒碗。不,他不能為那點纏繞而毀壞了自己,不能從此破了酒戒。事情的確是不好辦,但是總有個縫子使他鉆過去。即使完全無可脫逃,他也不應當先自己往泥塘里滾;他得睜著眼,清清楚楚的看著,到底怎樣被別人把他推下去。

  個別的解決,祥子沒那么聰明。全盤的清算,他沒那個魄力。于是,一點兒辦法沒有,整天際圈著滿肚子委屈。正和一切的生命同樣,受了損害之后,無可如何的只想由自己去收拾殘局。那斗落了大腿的蟋蟀,還想用那些小腿兒爬。祥子沒有一定的主意,只想慢慢的一天天,一件件的挨過去,爬到哪兒算哪兒,根本不想往起跳了。

  離二十七還有十多天,他完全注意到這一天上去,心里想的,口中念道的,夢中夢見的,全是二十七。仿佛一過了二十七,他就有了解決一切的辦法,雖然明知道這是欺騙自己。有時候他也往遠處想,譬如拿著手里的幾十塊錢到天津去;到了那里,碰巧還許改了行,不再拉車。虎妞還能追到他天津去?在他的心里,凡是坐火車去的地方必是很遠,無論怎樣她也追不了去。想得很好,可是他自己良心上知道這只是萬不得已的辦法,再分能在北平,還是在北平!這樣一來,他就又想到二十七那一天,還是這樣想近便省事,只要混過這一關,就許可以全局不動而把事兒闖過去;即使不能干脆的都擺脫清楚,到底過了一關是一關。

  怎樣混過這一關呢?他有兩個主意:一個是不理她那回事,干脆不去拜壽。另一個是按照她所囑咐的去辦。這兩個主意雖然不同,可是結果一樣:不去呢,她必不會善罷甘休;去呢,她也不會饒了他。他還記得初拉車的時候,摹仿著別人,見小巷就鉆,為是抄點近兒,而誤入了羅圈胡同;繞了個圈兒,又繞回到原街,F在他又入了這樣的小胡同,仿佛是:無論走哪一頭兒,結果是一樣的。

  在沒辦法之中,他試著往好里想,就干脆要了她,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可是,無論從哪方面想尋找關于經驗以外的本質、規律性和理論當作“形而上學”而,他都覺著憋氣。想想她的模樣,他只能搖頭。不管模樣吧,想想她的行為;哼!就憑自己這樣要強,這樣規矩,而娶那么個破貨,他不能再見人,連死后都沒臉見父母!誰準知道她肚子里的小孩是他的不是呢?不錯,她會帶過幾輛車來;能保準嗎?劉四爺并非是好惹的人!即使一切順利,他也受不了,他能干得過虎妞?她只須伸出個小指,就能把他支使的頭暈眼花,不認識了東西南北。他曉得她的厲害!要成家,根本不能要她,沒有別的可說的!要了她,便沒了他,而他又不是看不起自己的人!沒辦法!

  沒方法處置她,他轉過來恨自己,很想脆脆的抽自己幾個嘴巴子。可是,說真的,自己并沒有什么過錯。一切都是她布置好的,單等他來上套兒。毛病似乎是在他太老實,老實就必定吃虧,沒有情理可講!

  更讓他難過的是沒地方去訴訴委屈。他沒有父母兄弟,沒有朋友。平日,他覺得自己是頭頂著天,腳踩著地,無牽無掛的一條好漢,F在,他才明白過來,悔悟過來,人是不能獨自活著的。特別是對那些同行的,現在都似乎有點可愛。假若他平日交下幾個,他想,象他自己一樣的大漢,再多有個虎妞,他也不怕;他們會給他出主意,會替他拔創賣力氣?墒牵冀K是一個人;臨時想抓朋友是不大容易的!他感到一點向來沒有過的恐懼。照這么下去,誰也會欺侮他;獨自一個是頂不住天的!

  這點恐懼使他開始懷疑自己。在冬天,遇上主人有飯局,或聽戲,他照例是把電石燈的水筒兒揣在懷里;因為放在車上就會凍上。剛跑了一身的熱汗,把那個冰涼的小水筒往胸前一貼道家由“道”出發而倡導的無為而治,實不相同。,讓他立刻哆嗦一下;不定有多大時候,那個水筒才會有點熱和勁兒?墒窃谄饺,他并不覺得這有什么說不過去;有時候揣上它,他還覺得這是一種優越,那些拉破車的根本就用不上電石燈,F在,他似乎看出來,一月只掙那么些錢,而把所有的苦處都得受過來,連個小水筒也不許凍上,而必得在胸前抱著,自己的胸脯多么寬,仿佛還沒有個小筒兒值錢。原先,他以為拉車是他最理想的事,由拉車他可以成家立業,F在他暗暗搖頭了。不怪虎妞欺侮他,他原來不過是個連小水筒也不如的人!

  在虎妞找他的第三天上,曹先生同著朋友去看夜場電影,祥子在個小茶館里等著,胸前揣著那象塊冰似的小筒。天極冷,小茶館里的門窗都關得嚴嚴的,充滿了煤氣,汗味,與賤臭的煙卷的干煙。饒這么樣,窗上還凍著一層冰花。喝茶的幾乎都是拉包月車的,有的把頭靠在墻上,借著屋中的暖和氣兒,閉上眼打盹。有的拿著碗白干酒,讓讓大家,而后慢慢的喝,喝完一口,上面咂著嘴,下面很響的放涼氣。有的攥著卷兒大餅,一口咬下半截,把脖子撐得又粗又紅。有的繃著臉,普遍的向大家抱怨,他怎么由一清早到如今,還沒停過腳,身上已經濕了又干,干了又濕,不知有多少回!其余的人多數是彼此談著閑話,聽到這兩句,馬上都靜了一會兒,而后象鳥兒炸了巢似的都想起一日間的委屈,都想講給大家聽。連那個吃著大餅的也把口中勻出能調動舌頭的空隙,一邊兒咽餅,一邊兒說話,連頭上的筋都跳了起來:“你當他媽的拉包月的就不蘑菇哪?!我打他媽的——嗝!——兩點起到現在還水米沒打牙!竟說前門到平則門——嗝!——我拉他媽的三個來回了!這個天,把屁眼都他媽的凍裂了,一勁的放氣!轉圈看了家一眼,點了點頭,又咬了一截餅。

  這,把大家的話又都轉到天氣上去,以天氣為中心各自道出辛苦。祥子始終一語未發,可是很留心他們說了什么。大家的話,雖然口氣,音調,事實,各有不同,但都是咒罵與不平。這些話,碰到他自己心上的委屈,就象一些雨點兒落在干透了的土上,全都吃了進去。他沒法,也不會,把自己的話有頭有尾的說給大家聽;他只能由別人的話中吸收些生命的苦味,大家都苦惱,他也不是例外;認識了自己,也想同情大家。大家說到悲苦的地方,他皺上眉;說到可笑的地方,他也撇撇嘴。這樣,他覺得他是和他們打成一氣,大家都是苦朋友,雖然他一言不發,也沒大關系。從前,他以為大家是貧嘴惡舌,憑他們一天到晚窮說,就發不了財。今天仿佛是頭一次覺到,他們并不是窮說,而是替他說呢,說出他與一切車夫的苦處。

  大家正說到熱鬧中間,門忽然開了,進來一陣冷氣。大家幾乎都怒目的往外看,看誰這么不得人心,把門推開。大家越著急BaptisteRenéRobinet,1735—1820)等。在反對宗教神,門外的人越慢,似乎故意的磨煩①。茶館的伙計半急半笑的喊:“快著點吧,我一個人的大叔!別把點熱氣兒都給放了!”

  這話還沒說完,門外的人進來了,也是個拉車的。看樣子已有五十多歲,穿著件短不夠短,長不夠長,蓮蓬簍兒似的棉襖,襟上肘上已都露了棉花。臉似乎有許多日子沒洗過,看不出肉色,只有兩個耳朵凍得通紅,紅得象要落下來的果子。慘白的頭發在一頂破小帽下雜亂的髭髭著;眉上,短須上,都掛著些冰珠。一進來,摸住條板凳便坐下了,扎掙著說了句:“沏一壺。”

  這個茶館一向是包月車夫的聚處,象這個老車夫,在平日,是決不會進來的。

  大家看著他,都好象感到比剛才所說的更加深刻的一點什么意思,誰也不想再開口。在平日,總會有一兩個不很懂事的少年,找幾句俏皮話來拿這樣的茶客取取笑勒”。主要著作有《論物體》、《利維坦》、《論人》、《論公民》,今天沒有一個出聲的。

  茶還沒有沏來,老車夫的頭慢慢的往下低,低著低著,全身都出溜下去。

  大家馬上都立了起來:“怎啦?怎啦?”說著,都想往前跑。

  “別動!”茶館掌柜的有經驗,攔住了大家。他獨自過去,把老車夫的脖領解開,就地扶起來,用把椅子戧在背后能動的物體,它是推動“種子”從原始混合體中分離出來,構,用手勒著雙肩:“白糖水,快!”說完,他在老車夫的脖子那溜兒聽了聽,自言自語的:“不是痰!”

  大家誰也沒動,可誰也沒再坐下,都在那滿屋子的煙中,眨巴著眼,向門兒這邊看。大家好似都不約而同的心里說:“這就是咱們的榜樣!到頭發慘白了的時候,誰也有一個跟頭摔死的行市!”

  糖水剛放在老車夫的嘴邊上,他哼哼了兩聲。還閉著眼,抬起右手——手黑得發亮,象漆過了似的——用手背抹了下兒嘴。

  “喝點水!”掌柜的對著他耳朵說。

  “?”老車夫睜開了眼。看見自己是坐在地上,腿蜷了蜷,想立起來。

  “先喝點水,不用忙。”掌柜的說,松開了手。大家幾乎都跑了過來。

  “哎!哎!”老車夫向四圍看了一眼,雙手捧定了茶碗,一口口的吸糖水。

  慢慢的把糖水喝完,他又看了大家一眼:“哎,勞諸位的駕!”說得非常的溫柔親切,絕不象是由那個胡子拉碴的口中說出來的。說完,他又想往起立,過去三四個人忙著往起攙他。他臉上有了點笑意,又那么溫和的說:“行,行,不礙!我是又冷又餓,一陣兒發暈!不要緊!”他臉上雖然是那么厚的泥,可是那點笑意教大家仿佛看到一個溫善白凈的臉。

  大家似乎全動了心。那個拿著碗酒的中年人,已經把酒喝凈,眼珠子通紅,而且此刻帶著些淚:“來,來二兩!”等酒來到,老車夫已坐在靠墻的一把椅子上。他有一點醉意,可是規規矩矩的把酒放在老車夫面前:“我的請,您喝吧!我也四十望外了,不瞞您說,拉包月就是湊合事,一年是一年的事,腿知道!再過二三年,我也得跟您一樣!您橫是快六十了吧?”

  “還小呢,五十五!”老車夫喝了口酒。“天冷,拉不上座兒。我呀,哎,肚子空;就有幾個子兒我都喝了酒,好暖和點呀!走在這兒,我可實在撐不住了,想進來取個暖。屋里太熱,我又沒食,橫是暈過去了。不要緊,不要緊!勞諸位哥兒們的駕!”

  這時候,老者的干草似的灰發,臉上的泥,炭條似的手,和那個破帽頭與棉襖,都象發著點純潔的光,如同破廟里的神像似的,雖然破碎,依然尊嚴。大家看著他,仿佛唯恐他走了。祥子始終沒言語,呆呆的立在那里。聽到老車夫說肚子里空,他猛的跑出去,飛也似又跑回來,手里用塊白菜葉兒托著十個羊肉餡的包子。一直送到老者的眼前,說了聲:吃吧!然后,坐在原位,低下頭去,仿佛非常疲倦。“哎!”老者象是樂,又象是哭,向大家點著頭。“到底是哥兒們哪!拉座兒,給他賣多大的力氣,臨完多要一個子兒都怪難的!”說著,他立了起來,要往外走。

  “吃呀!”大家幾乎是一齊的喊出來。

  “我叫小馬兒去,我的小孫子,在外面看著車呢!”“我去,您坐下!”那個中年的車夫說,“在這兒丟不了車,您自管放心,對過兒就是巡警閣子。”他開開了點門縫:“小馬兒!小馬兒!你爺爺叫你哪!把車放在這兒來!”

  老者用手摸了好幾回包子,始終沒往起拿。小馬兒剛一進門,他拿起來一個:“小馬兒,乖乖,給你!”小馬兒也就是十二三歲,臉上挺瘦,身上可是穿得很圓,鼻子凍得通紅,掛著兩條白鼻涕,耳朵上戴著一對破耳帽兒。立在老者的身旁,右手接過包子來,左手又自動的拿起來一個,一個上咬了一口。

  “哎!慢慢的!”老者一手扶在孫子的頭上,一手拿起個包子,慢慢的往口中送。“爺爺吃兩個就夠,都是你的!吃完了,咱們收車回家,不拉啦。明兒個要是不這么冷呀,咱們早著點出車。對不對,小馬兒?”

  小馬兒對著包子點了點頭,吸溜了一下鼻子:“爺爺吃三個吧,剩下都是我的。我回頭把爺爺拉回家去!”“不用!”老者得意的向大家一笑:“回頭咱們還是走著,坐在車上冷啊。”

  老者吃完自己的份兒,把杯中的酒喝干,等著小馬兒吃凈了包子。掏出塊破布來,擦了擦嘴,他又向大家點了點頭:“兒子當兵去了,一去不回頭;媳婦——”

  “別說那個!”小馬兒的腮撐得象倆小桃,連吃帶說的攔阻爺爺。

  “說說不要緊!都不是外人!”然后向大家低聲的:“孩子心重,甭提多么要強啦!媳婦也走了。我們爺兒倆就吃這輛車;車破,可是我們自己的,就仗著天天不必為車份兒著急。掙多掙少,我們爺兒倆苦混,無法!無法!”

  “爺爺,”小馬兒把包子吃得差不離了,拉了拉老者的袖子,“咱們還得拉一趟,明兒個早上還沒錢買煤呢!都是你,剛才二十子兒拉后門,依著我,就拉,你偏不去!明兒早上沒有煤,看你怎樣辦!”

  “有法子,爺爺會去賒五斤煤球。”

  “還饒點劈柴?”

  “對呀!好小子,吃吧;吃完,咱們該蹓跶著了!”說著,老者立起來,繞著圈兒向大家說:“勞諸位哥兒們的駕啦!”伸手去拉小馬兒,小馬兒把未吃完的一個包子整個的塞在口中。大家有的坐著沒動,有的跟出來。祥子頭一個跟出來,他要看看那輛車。

  一輛極破的車,車板上的漆已經裂了口,車把上已經磨得露出木紋,一只唏哩嘩啷響的破燈,車棚子的支棍兒用麻繩兒捆著。小馬兒在耳朵帽里找出根洋火,在鞋底兒上劃著,用兩只小黑手捧著,點著了燈。老者往手心上吐了口唾沫,哎了一聲,抄起車把來,“明兒見啦,哥兒們!”

  祥子呆呆的立在門外,看著這一老一少和那輛破車。老者一邊走還一邊說話,語聲時高時低;路上的燈光與黑影,時明時暗。祥子聽著,看著,心中感到一種向來沒有過的難受。在小馬兒身上,他似乎看見了自己的過去;在老者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將來!他向來沒有輕易撒手過一個錢,現在他覺得很痛快,為這一老一少買了十個包子。直到已看不見了他們,他才又進到屋中。大家又說笑起來,他覺得發亂,會了茶錢,又走了出來,把車拉到電影園門外去等候曹先生。

  天真冷?罩懈≈┗疑,風似乎是在上面疾走,星星看不甚真,只有那幾個大的,在空中微顫。地上并沒有風,可是四下里發著寒氣,車轍上已有幾條凍裂的長縫子,土色灰白,和冰一樣涼,一樣堅硬。祥子在電影園外立了一會兒,已經覺出冷來,可是不愿再回到茶館去。他要靜靜的獨自想一想。那一老一少似乎把他的最大希望給打破——老者的車是自己的呀!自從他頭一天拉車,他就決定買上自己的車,現在還是為這個志愿整天的苦奔;有了自己的車,他以為,就有了一切。哼,看看那個老頭子!

  他不肯要虎妞,還不是因為自己有買車的愿望?買上車,省下錢,然后一清二白的娶個老婆;哼,看看小馬兒!自己有了兒子,未必不就是那樣。

  這樣一想,對虎妞的要脅,似乎不必反抗了;反正自己跳不出圈兒去,什么樣的娘們不可以要呢?況且她還許帶過幾輛車來呢,干嗎不享幾天現成的福!看透了自己,便無須小看別人,虎妞就是虎妞吧,什么也甭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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